馬克思考察貨币轉化為資本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
劉敬東
《資本論》關于勞動力成為商品與貨币轉化為資本的科學研究,為我們考察資本的誕生史和世界史提供了深刻的透視視角和解釋框架。《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篇“商品和貨币”奠定了勞動價值論的科學基礎,第二篇以“貨币轉化為資本”作為中介形式,在曆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意義上轉向了剩餘價值理論研究。《資本論》第二卷“貨币資本的循環”章再一次就貨币轉化為資本問題作了深入的曆史考察和邏輯推論。馬克思基于資本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的有機統一,勾勒了資本的誕生史和資本的世界史的基本形态。
一、貨币轉化為資本:生産方式從傳統向現代過渡的前提條件
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篇中,馬克思把貨币轉化為資本作為從勞動價值論向剩餘價值論過渡的中介環節,闡明了生産方式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曆史過程和邏輯機制。
第一,資本的誕生史和世界史:馬克思考察資本的曆史意識和世界曆史意識。
馬克思關于資本産生的社會曆史前提或社會曆史條件的考察,是在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相互關系的曆史語境中展開的。馬克思把資本看作一個曆史範疇,并把商品流通、商品生産與資本的産生,内在地貫通在一起進行曆史性考察。“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商品生産和發達的商品流通,即貿易,是資本産生的曆史前提。世界貿易和世界市場在16世紀揭開了資本的現代生活史。”馬克思這段簡明扼要的文字,從曆史—時間意義上闡明了商品生産和發達的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和資本産生的曆史前提,蘊含着關于資本誕生史的曆史意識;從地理—空間意義上闡明了資本的世界貿易和世界市場,蘊含着關于資本的誕生史和世界史的曆史意識。
馬克思把人身的地産權力與非人身的貨币權力,視為區分兩種不同生産方式的經濟範疇。地産權力與貨币權力包含着兩種不同的社會經濟關系,意味着經濟形式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曆史性對立,“以人身的奴役關系和統治關系為基礎的地産權力和非人身的貨币權力之間的對立,可以用兩句法國諺語明白表示出來:‘沒有一塊土地沒有地主’,‘貨币沒有主人’”。馬克思關于地産權力與貨币權力的生動比喻,深刻地指明了兩種社會經濟關系的不同特征,意味着社會經濟形式從封建到現代的曆史演變。在考察複雜的社會經濟關系的過程中,馬克思總是使用形象的語言文字表達政治經濟學抽象性極強的概念和範疇,體現了資本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魅力和思想生機。
馬克思從商品、貨币與資本之間關系的曆史分析中,闡明了資本誕生的曆史邏輯和表現形式。商品流通分為物質内容和經濟形式相互依存的兩個方面。貨币作為商品流通的最後産物,成為資本最初的表現形式。“如果撇開商品流通的物質内容,撇開各種使用價值的交換,隻考察這一過程所造成的經濟形式,我們就會發現,貨币是這一過程的最後産物。商品流通的這個最後産物是資本的最初的表現形式。”
在馬克思看來,作為資本最初的曆史形态的各種貨币形式,一開始就是在同封建地産相對立的過程中形成的,資本在曆史上起初是以貨币形式或貨币财産,作為商人資本和高利貸資本與地産相對立。然而“為了認識貨币是資本的最初的表現形式,不必回顧資本産生的曆史。這個曆史每天都在我們眼前重演。現在每一個新資本最初仍然是作為貨币出現在舞台上,也就是出現在市場上——商品市場、勞動市場或貨币市場上,經過一定的過程,這個貨币就轉化為資本”。資本的産生史是在與封建地産相對立的過程中展開的,資本産生之後的存在形式,即資本現代史中每一種新的個别資本形式的産生,也是整個資本誕生史的一個個縮影或重演,就如同在人類誕生之後,每個個體的人的誕生都要重演一次人類的誕生史一樣。
第二,簡單的商品流通和資本的貨币的流通标志着社會經濟形态的兩個不同時代。
馬克思通過詳細讨論兩種不同的流通形式,即簡單的商品流通W—G—W與資本的貨币的流通G—W—G,把使用價值的生産與交換價值的生産這兩種不同的生産方式區分開來。簡單商品流通W—G—W不是馬克思考察和讨論的重心和目的,它隻是闡明資本的貨币的流通G—W—G的曆史參照系或前提性條件。在傳統與現代的曆史性對比中考察和規定現代生産方式的每一種經濟現象和經濟範疇的性質和特征,體現了馬克思資本批判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的内在統一。
在簡單的商品流通W—G—W循環中,兩端具有同樣的經濟要素,開端和終端都是商品,循環的最終目的是滿足需要的使用價值即消費。兩端是價值量相等的商品。而資本的貨币的流通形式即G—W—G的循環則相反,兩端具有同樣的經濟形式即貨币,循環的決定性動機和目的是交換價值本身即剩餘價值。與W—G—W不同,G—W—G的兩極并非有質的區别,而是有量的不同,後者從流通中取出的貨币多于起初投入的貨币。“這個過程的完整形式是G—W—G’。其中的G’=G+∆G,即等于原預付貨币額加上一個增殖額。我把這個增殖額或超過原價值的餘額叫做剩餘價值……正是這種運動使價值轉化為資本。” W—G—W是為買而賣,目的在于滿足消費需要的手段即使用價值;而G—W—G’是為賣而買,目的是在不斷更新的運動中實現價值增殖,價值增殖過程即資本的運動是沒有限度的,即資本在無限循環中持續不斷地增殖自身。這是以獲取剩餘價值為根本目的和内在動力的運動過程。
馬克思考察了資本的貨币的流通G—W—G’這個公式,強調貨币轉化為資本的關鍵和動力,就在于在這種流通形式的往複循環中,一次又一次地實現着商品的日益增大的價值增殖,并由此闡明了貨币占有者變成資本家的内在機制,揭示了資本家追逐剩餘價值的階級本質:資本家的錢袋“是貨币的出發點和複歸點。這種流通的客觀内容——價值增殖——是他的主觀目的,隻有在越來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為他的活動的唯一動機時,他才作為資本家或作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識的資本執行職能。因此,決不能把使用價值看做資本家的直接目的”。謀取剩餘價值的無休止的運動是資本家的唯一動機。追逐價值是貨币貯藏者和資本家所共有的動機,但前者是發狂的資本家,後者則是理智的貨币貯藏者。馬克思基于對流通形式G—W—G’的深刻剖析,揭示了占有越來越多的抽象财富是資本家進行經濟活動的唯一動機,資本家作為有意識、有意志的人格化的資本,體現了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内在本質和基本特征。
在簡單的商品流通和資本的貨币的流通中,商品的價值采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存在形式,兩種行為主體承載着完全不同的經濟功能:商品的價值在W—G—W中所采取的貨币形式隻是商品交換的中介,運動一結束就消失了;而“在G—W—G流通中,商品和貨币這二者僅僅是價值本身的不同存在方式:貨币是它的一般存在方式,商品是它的特殊的也可以說隻是化了裝的存在方式。價值不斷地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在這個運動中永不消失,這樣就轉化為一個自動的主體”。在W—G—W中,貨币作為中介其自身的量沒有增加且轉瞬即逝;而在G—W—G中,作為目的的貨币則表現為不斷增殖自身的永不消逝的行動主體,價值在貨币形式和商品形式的不斷變換中改變着自己的量,剩餘價值在同原價值不斷地分離出來而自行增殖着自身。也就是說,簡單的商品流通的目的是使用價值,是滿足需要的消費;資本的貨币的流通的目的是交換價值,是保持自身同一性而又不斷創造剩餘價值的實體—主體。産生剩餘價值的運動是它自身的運動,它的增殖是它的持續不斷的自我增殖。
兩種不同的流通形式和流通目的,标志着兩種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态,表征着兩個不同的社會曆史時代。因此貨币能否轉化為資本,是區分前現代生産方式與現代生産方式的曆史界碑和分水嶺,它意味着社會的生産方式是否已經發生了從傳統向現代的曆史性轉變。
第三,勞動力成為商品:貨币轉化為資本的前提條件與資本總公式矛盾的解決。
馬克思讨論了資本總公式的矛盾問題。G—W—G’這個公式對一切形式的資本都是适用的,它概括了商業資本、産業資本和借貸資本運動的基本過程和共同特點,因此它是資本的總公式。資本總公式從形式上看與價值規律存在着矛盾。商品交換按等價原則進行是價值規律的基本要求,但貨币資本在流通過程中卻發生了價值增殖,這就是資本總公式的矛盾。在這個公式中,剩餘價值表現為流通的結果,但剩餘價值不可能在流通中産生。馬克思以無可争辯的邏輯推理,強調無論是否是等價交換,都不可能産生剩餘價值。
剩餘價值必須以流通過程為中介,因此解決資本總公式的矛盾,隻能從對這種矛盾的流通過程的進一步考察中加以闡明。也就是說,價值增殖即剩餘價值的産生,隻能是資本家在流通領域中購買了具有某種特殊使用價值的特殊商品,這種特殊商品不僅能夠創造價值,而且還能夠創造大于自身價值的價值,這種特殊商品就是勞動力。勞動力成為商品由此成為貨币轉化為資本的前提條件。馬克思關于勞動力成為商品是貨币轉化為資本的前提條件的考察,充分體現了他進行資本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自覺的理論使命和批判的階級意識。
馬克思對經濟關系的批判與對資産階級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總是如影随形。在馬克思看來,盡管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如麥克庫洛赫意識到資本家的可詛咒的追逐利潤的狂熱,但“這種見解并不妨礙麥克庫洛赫之流,在理論上陷入困境的情況下,例如在考察生産過剩問題時,還是把資本家變成了善良的市民,好像他關心的隻是使用價值,好像他真正像狼一般貪求的,隻是皮靴、帽子、雞蛋、印花布以及其他各種極為平常的使用價值”。麥克庫洛赫們由于其階級本能和階級立場,決定了他們看不到資本家追逐剩餘價值的階級本質,反而總是把資本家看作生産使用價值以滿足社會需要的善良市民。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們之所以總是混淆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既是由于他們的資産階級的階級本性,也是由于他們的非曆史的、反曆史的思想方式,即看不到以生産使用價值為目的的生産方式與以生産交換價值為目的的生産方式之間存在着曆史性區别。
把經驗的具體的曆史考察與抽象的特定的經濟範疇的研究有機結合,使用不同的經濟範疇區分曆史上不同的社會經濟形式,是馬克思考察社會經濟形态演變的一個基本特征。馬克思通過區分生産者是以使用價值還是以交換價值作為生産的最終目的,闡明了傳統生産方式與現代生産方式各自具有的基本特征,體現了馬克思自覺的曆史意識和階級意識。正是在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的相互支撐的充滿張力的理論結構中,馬克思不斷推進和實現了資本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雙重理論使命。
二、資本與自由工人的産生蘊含着資本的誕生史和世界史的秘密
馬克思關于勞動者和生産資料的不同結合方式的曆史考察,是他從社會經濟形态上把傳統與現代、曆史與世界曆史進行曆史性區分的基本視角之一。
資本和自由工人的産生包含着一部世界史,标志着社會生産過程的一個新時代。考察資本和自由工人産生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和《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1863年手稿)》中占有重要地位。馬克思從中世紀與現代的曆史性對比中,詳細考察了資本家與自由工人産生的曆史條件,闡明了資産階級社會條件下資本家和雇傭工人的關系,與中世紀行會師傅與幫工、學徒的關系的曆史性區别。在歐洲中世紀向現代社會早期的曆史過渡中,對考察資本家和自由工人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的,是資本和雇傭勞動關系的那種狹窄的,因而還尚不适合的形式。
在馬克思看來,在中世紀行會關系的特定的曆史狀況下,資本與勞動的關系僅僅體現為手工業師傅與幫工、學徒的關系。在這裡,資本作為被束縛的資本尚未取得自由形态,幫工和學徒還不是擺脫了行會關系束縛的自由工人;資本尚未表現為一定量的對象化勞動,還不是價值一般。而對象化的勞動或價值,在資本為了占有剩餘勞動而自由地同任何一種活勞動形式相交換時,能夠自由地采取任何一種勞動條件的形式。自由資本和自由工人的産生,隻有在消除了封建人身依附關系的基礎上,在城市手工業産生并伴随着勞動者與勞動的客觀條件逐漸分離的過程中才能形成。也就是說,隻有在封建的生産方式和生産關系逐漸消亡的情況下,資本家才能把自己的貨币轉化為資本,即他不僅把這些貨币用做他自身勞動的手段,而且也把它用做剝削雇傭工人勞動的手段。
馬克思把資本的出現和自由工人的産生,看作社會生産方式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具有标志性意義的重大曆史事件,充分體現了資本批判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的充滿曆史辯證法張力的基本特征。馬克思的資本理論是其社會曆史理論的主幹部分,不理解馬克思資本批判的自覺的曆史意識和批判的階級意識,就不可能真正地把握其社會曆史理論的内在秘密和基本特征。
曆史唯物主義是把經驗的曆史與哲學的曆史貫通在一起進行考察和推論的基本理論形态。馬克思基于曆史辯證法的思想智慧和方法論原則,以經濟制度史和經濟學說史的深厚理論知識為基礎,通過科學的實證考察、理論分析和邏輯推論,雄辯地指明了無論是賤買還是貴賣,都不是剩餘價值産生的根本原因:在流通領域中,無論是否等價交換,都不可能産生剩餘價值,因為從整體上說,“一個國家的整個資産階級不能靠欺騙自己來發财緻富”。剩餘價值的産生問題,體現在如下充滿辯證法性質和特征的悖論式論斷中:“資本不能從流通中産生,又不能不從流通中産生。它必須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産生。”“貨币轉化為資本,必須根據商品交換的内在規律來加以說明,因此等價物的交換應該是起點。”問題的關鍵在于,作為資本家“幼蟲”的貨币占有者,必須根據等價交換的市場規律買賣商品,但在交換過程結束時又必須得到比他投入的價值更大的價值。這個難題和悖論的解決,是理解貨币轉化為資本、闡明剩餘價值來源的關鍵所在。
馬克思穿透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和經濟範疇的表象形式而指向它們所包含的内在本質,強調貨币轉化為資本在價值上的變化和增殖,不可能發生在貨币本身上,因為在流通的第一個行為即貨币本身作為購買手段和支付手段,隻是實現它所購買或支付的商品的價格;同樣,在流通的第二個行為即商品的再度出賣上,也不可能發生這種變化,因為這一行為隻是使商品從自然形式再轉化為貨币形式。這種變化隻能發生在第一個行為G—W所購買的商品上,但由于互相交換的是等價物,商品必須按它的價值支付,所以也不是發生在這種商品的價值上。因此“這種變化隻能從這種商品的使用價值本身,即從這種商品的消費中産生。要從商品的消費中取得價值,我們的貨币占有者就必須幸運地在流通領域内即在市場上發現這樣一種商品,它的使用價值本身具有成為價值源泉的獨特屬性,因此,它的實際消費本身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從而是價值的創造。貨币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了這樣一種獨特的商品,這就是勞動能力或勞動力”。馬克思通過對G—W—G’前後兩端交換行為等價交換表象背後的經濟關系和階級關系的本質性考察,奠基了剩餘價值理論的科學前提。這是馬克思資本理論的批判的徹底的革命的階級意識的一個确證,并由此與資産階級政治經濟學嚴格地區别開來。
貨币占有者能夠在市場上找到勞動者自己可自由支配的作為特殊商品的勞動力,即勞動力成為商品,必須具備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與前資本主義社會超經濟強制的形式不平等的經濟關系不同,這種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無論在經濟上還是在法律上,都必須保障貨币占有者與勞動力占有者之間平等交換的所有權關系。“勞動力占有者和貨币占有者在市場上相遇,彼此作為身份平等的商品占有者發生關系,所不同的隻是一個是買者,一個是賣者,因此雙方是在法律上平等的人。……他在讓渡自己的勞動力時不放棄自己對它的所有權。”形成和存在一個勞動力所有者與貨币占有者能夠平等交換的勞動力市場,即能夠符合價值規律和法律契約關系的勞動力市場,是勞動力成為商品的社會曆史條件。也就是說,隻有在勞動者必須是自由人而不是奴隸或農奴的社會曆史條件下,貨币占有者才能夠在市場上找到勞動力這種特殊的商品。“貨币占有者要把貨币轉化為資本,就必須在商品市場上找到自由的工人。這裡所說的自由,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夠把自己的勞動力當做自己的商品來支配,另一方面,他沒有别的商品可以出賣,自由得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實現自己的勞動力所必需的東西。”
馬克思豐厚的曆史知識和深刻的曆史眼光,使他總是能夠敏銳地捕捉到每一種經濟現象和經濟範疇的“曆史痕迹”。馬克思對貨币轉化為資本所需要的兩個特定的前提條件加以曆史性考察,強調無論是貨币占有者還是自由工人的出現,都不是自然史上事先準備好了的一種對等交換的關系,也不是一切社會經濟形态中共同具有的關系:“這種關系既不是自然史上的關系,也不是一切曆史時期所共有的社會關系。它本身顯然是已往曆史發展的結果,是許多次經濟變革的産物,是一系列陳舊的社會生産形态滅亡的産物”。貨币占有者和自由工人不是從來就有的永恒的經濟現象和經濟範疇,而是在生産方式、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諸領域發生一系列深刻而複雜的社會變革的基礎上,在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下所形成的曆史的、暫時的經濟現象和經濟範疇。
因此商品和貨币、貨币占有者和自由工人等經濟現象和經濟範疇的出現,都是社會經濟形态演變過程中的曆史性事件,都具有曆史性和暫時性的特征。産品轉化為商品,需要具備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即勞動産品要成為商品,生産者必須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社會生産生存資料。馬克思明确指出,全部産品或至少大部分産品采取商品的形式,“這種情況隻有在一種十分特殊的生産方式即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基礎上才會發生”。但在絕大多數産品直接用于滿足生産者自己需要的簡單的商品生産和商品流通中,産品還沒有轉化為商品,社會生産過程按其廣度和深度來說都還遠遠沒有為交換價值的邏輯所支配的曆史條件下,不可能具備貨币轉化為資本的社會曆史條件。隻有在發達的商品生産和商品流通已經确立,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分離過程已經完成,全部産品或至少大部分産品采取了商品形式的時候,資本家和自由工人的産生,才會由可能性變成具有曆史性意義的現實。
馬克思在考察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産生所需要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時,強調商品流通和貨币流通是現代資本産生的曆史前提,但商品流通和貨币流通早已存在,因此資本的産生還需要某種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即社會經濟形式的發展隻有達到了這樣的曆史階段,在這裡貨币占有者在市場上能夠找到可以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并且這種形式上平等的交換關系成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交換關系和法律契約關系的時候,貨币轉化為資本才會由可能變成現實。“有了商品流通和貨币流通,決不是就具備了資本存在的曆史條件。隻有當生産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産生,而單是這一曆史條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因此,資本一出現,就标志着社會生産過程的一個新時代。”馬克思由此揭示了資本的誕生史與資本的世界史的内在秘密和邏輯機制。
馬克思關于貨币轉化為資本的特定社會曆史條件的批判性考察,劃分了兩種不同的社會經濟時代。馬克思把資本産生的曆史條件與自由工人的出現,以及勞動産品的商品化聯系在一起,并基于資本與勞動對立的階級關系,一方面從曆史—時間維度上闡明了生産方式從傳統向現代演變的曆史意義,揭示了資本的誕生史的内在機制;另一方面又從地理—空間維度上闡明了資本和自由工人的産生具有世界曆史性意義,揭示了資本的世界史的形成邏輯。
商品生産的普遍化是勞動者和生産資料的結合方式從直接統一到分離發生轉變的内在機制。馬克思關于貨币轉化為資本的曆史考察和階級分析,在其資本理論體系中具有承前啟後的重大意義。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産生需要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在資本的原始積累所導緻的勞動者與勞動的客觀條件即生産資料發生分離的曆史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資本主義生産方式誕生所需要的基本條件,即勞動者由于失去了生産資料而隻能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才能生存,貨币占有者可以在勞動力市場上購買工人的勞動力,雇傭工人和雇傭勞動由此成為普遍存在的經濟現象和經濟關系。随着以交換價值為目的的商品生産的普遍化進程的日益發展,勞動者和生産資料的結合方式随之發生了從直接統一向兩者分離的轉變過程,勞動者的勞動力由此成了可以出賣的特殊商品。這是導緻一切形式的商品生産過渡到資本主義商品生産的基本原因。
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時代的特點是,對工人本身來說,勞動力是歸他所有的一種商品的形式,因而他的勞動具有雇傭勞動的形式。另一方面,正是從這時起,勞動産品的商品形式才普遍化。”因此一旦具備了資本主義生産的基本條件,即簡單的商品生産演變為發達的商品生産,發生了勞動者與其勞動的客觀條件即生産資料的分離,勞動者隻能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才能生存而成為被資本家雇傭的自由工人,那麼這種曆史條件就會導緻一切傳統的生産方式趨于瓦解,并推動社會生産方式完成從傳統到現代的曆史演變,人類曆史由此就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曆史和世界曆史時代。
馬克思由此指出,作為社會生産基本要素的勞動者與生産資料的特定的社會結合方式,就成為對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态進行判斷和區分的一個基本依據。“不論生産的社會的形式如何,勞動者和生産資料始終是生産的因素。但是,二者在彼此分離的情況下隻在可能性上是生産因素。凡要進行生産,它們就必須結合起來。實行這種結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會結構區分為各個不同的經濟時期。”馬克思基于勞動者與生産資料的結合方式這一獨特的透視視角和解釋框架,為我們提供了區分不同生産方式及其相互關系的基本依據,以及考察社會經濟形态從傳統向現代過渡的科學的曆史方法論原則。
三、貨币資本循環所需要的社會曆史條件與新的階級關系的确立
馬克思關于勞動力商品的買賣問題的考察,分别出現在《資本論》第一卷和第二卷中。馬克思之所以在研究資本的生産過程的第一卷中考察勞動力的買賣這一發生在流通領域的交換形式,是因為它是資本主義生産過程得以進行的前提條件。馬克思在研究資本流通過程的第二卷中再一次考察了勞動力的買賣問題。《資本論》第一卷和第二卷都考察這同一個問題,決不是馬克思的遺忘或重複,而是闡明資本主義曆史起源和階級本質的必然要求。盡管《資本論》第一卷已經系統地闡明了勞動力成為商品是以生産剩餘價值為目的的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不可缺少的社會曆史前提,但在第二卷中,馬克思出于考察貨币資本循環的曆史的和邏輯的需要,依然從貨币資本循環的特定視角上再次詳述了勞動力成為商品所需要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并就生産方式從傳統向現代的過渡等問題,作出了一系列富有自覺曆史意識的重要判斷和結論。
第一,貨币資本循環G—W…P…W’—G’公式中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
馬克思指出,資本循環過程經過三個相互聯系的階段,在流通過程和生産過程的時間和空間中形成如下序列形式:第一階段,資本家作為買者出現在商品市場和勞動力市場上,其貨币轉化為商品,即G—W;第二階段,資本家用所購商品從事生産消費,進行資本的生産過程,生産出來的商品價值大于所投入的生産要素的價值,即W…P…W’;第三階段,資本家作為賣者再回到市場上,使其商品轉化為貨币,即W—G。由此形成了貨币資本循環的完整過程:G—W…P…W’—G’。W’和G’表示經曆了剩餘價值生産的增殖過程後而在量上增大了的W和G。
資本家為了追求剩餘價值,必須作為買者在流通領域購買到能夠生産剩餘價值的商品W,包括生産資料Pm和勞動力A兩部分,即G—W <。“G—A是貨币資本轉化為生産資本的一個具有特征性質的因素,因為它是以貨币形式預付的價值得以實際轉化為資本,轉化為生産剩餘價值的價值的本質條件。G—Pm所以必要,隻是為了實現在G—A中購買的勞動量。”而在資産階級政治經濟學家們的視野中,“G—A一般被看做是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特征”。然而他們沒有看到在資本家和工人之間自由買賣的契約表象形式的背後,存在着工人提供的勞動量大于補償勞動力價格即工資所必需的量的剝削過程,而這恰恰是“預付價值資本化或者說剩餘價值生産的根本條件”。他們僅僅看到了它的形式,即認為勞動是以工資的形式用貨币購買的,并把這一點看作貨币經濟的标志。因此資本家與工人的買賣關系G—A之所以被當作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特征,不在于它的契約形式的不合理,而在于在這種自由買賣關系的形式平等的表象背後,存在着在生産過程中被剝削的實質上的不平等。“這種不合理在于:作為價值形成要素的勞動本身不能具有價值……工資隻是一個僞裝的形式。”馬克思基于資本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自覺的曆史意識與批判的階級意識,在揭示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現象背後的内在本質的同時,又批判了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們非曆史的抽象觀念,揭穿了他們在表面上兜圈子而不觸及剝削實質的階級本質。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鍵所在,是他具有擊穿經濟關系的表面形式而直透本質的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
馬克思指出,貨币占有者和勞動力占有者之間的買賣關系,雖然被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們認為是貨币經濟的特征和标志,但在曆史上貨币很早就已經作為服務的買者出現了,而在雇傭勞動尚未出現的一切前現代社會中,貨币還隻是作為一切商品的一般等價形式去表現一切商品的價格,它并沒有因此轉化為貨币資本,經濟形式的一般性質還沒有發生曆史性變革。因此隻有在勞動力作為自由工人可支配的商品出現在市場上,勞動力的出賣采取工資形式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下,生産剩餘價值的貨币資本的循環,即G—W…P…W’—G’在持續循環中不斷增殖的動機,才會從潛在的可能性變成現實過程。
馬克思指出,G—A這種發生在勞動力市場的買賣關系,形式上是符合契約精神的自由平等的買賣關系,但這種形式上符合契約原則的自由平等的買賣關系背後,存在着一種實質性的經濟關系,即資本家是生産資料的占有者,而工人的勞動力隻能歸資本家支配和使用。這種買賣關系所體現的階級對立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已經發生了勞動力的占有者與勞動的客觀條件的曆史性分離。資本的原始積累實際上就是生産資料與勞動力的占有者發生分離的曆史過程,即生産資料與勞動者從直接結合到發生分離的曆史過程。《資本論》第一卷設“所謂原始積累”章進行專門考察,體現了馬克思資本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的有機結合。正是這兩種意識的有機結合,馬克思才能徹底撥開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虛假表象和重重迷霧,揭穿資産階級政治經濟學關于資本永恒的非曆史的神話和勞資關系平等的虛假意識形态。
馬克思基于對貨币資本循環所需要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的考察,得出了無可辯駁的曆史性結論:“隻有在已經發展的資本主義生産的基礎上,貨币資本循環的公式,G—W…P…W’—G’,才是資本循環的當然形式,因為它是以雇傭工人階級的社會規模的存在作為前提的。……資本主義生産不僅生産商品和剩餘價值;它還再生産并且以越來越大的規模再生産雇傭工人階級,把絕大多數直接生産者變為雇傭工人。”
貨币資本循環G—W…P…W’—G’這一看似純粹形式的公式的确立,實際上必須以生産資料與勞動者發生分離的先行過程為前提,而這一曆史分離過程一旦完成,貨币資本循環所需要的曆史條件即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階級對立就産生了。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發生的生産資料與勞動者的分離,創造了資本循環得以産生和存在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G—W…P…W’—G’這一公式所代表的社會經濟形式的确立,是從簡單的商品生産向發達的商品生産演變的曆史性事件,是社會生産方式從傳統向現代飛躍的曆史性變革,它既标志着社會生産過程的一個新時代,也包含着資本殖民擴張的世界曆史時代的開啟。
第二,資本主義商品生産是“一個劃時代的剝削方式”。
馬克思基于資本批判的曆史意識和階級意識闡明了資本循環和資本積累何以可能的社會曆史前提。隻有經曆了資本血腥的原始積累過程,導緻了生産資料與勞動者的分離,從而導緻了貨币所有者與勞動力所有者的階級對立,單純的貨币職能才能轉化為資本職能。這就是資本循環G—W…P…W’—G’成為可能,即資本積累所需要的特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因此“資本主義生産一經确立,就會在它的發展中不僅使這種分離再生産出來,而且使之以越來越大的規模擴大,以緻成為普遍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狀态。……隻有在資本主義生産的基礎上,商品生産才表現為生産的标準的、占統治地位的性質”。隻有在商品生産發展到占普遍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生産這個特定的曆史階段,生産資料與勞動者分離的社會曆史條件才能形成;而資本原始積累作為導緻生産資料與勞動者分離的曆史過程,就成為資本循環和資本積累之所以可能的社會曆史前提。也就是說,剩餘價值和雇傭勞動的出現,隻能是特定的社會經濟關系發生重大變革的産物,它們是資本主義社會所特有的經濟範疇。
與資本主義産生之前生産方式中勞動者和生産資料的直接結合不同,在資本主義生産方式中,勞動者和生産資料的結合方式已經發生了深刻變革,即勞動者與生産資料的分離成為既定的出發點,勞動者由于失去了生産資料而成為資本家的雇傭工人,成為形式上的自由工人。在這種情況下,勞動者和生産資料在資本家手中是作為資本生産的要素形式而結合在一起的。“形成商品的人的要素和物的要素這樣結合起來一同進入的現實過程,即生産過程,本身就成為資本的一種職能,成為資本主義的生産過程。……商品生産的每一種經營都同時成為剝削勞動力的經營,但是,隻有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産,才成為一個劃時代的剝削方式,這種剝削方式在它的曆史發展中,由于勞動過程的組織和技術的巨大成就,使社會的整個經濟結構發生變革,并且不可比拟地超越了以前的一切時期。”這種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革和劃時代的剝削方式的産生,不僅标志着社會生産過程的一個新時代,而且标志着資本的世界市場的形成和世界曆史時代的到來。
勞動者與生産資料從直接統一到發生分離,并由此變得一無所有而成為隻能靠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決定了資本主義生産過程的剝削性質,它隻能是以生産剩餘價值為目的的普遍意義上的發達的商品生産。與勞動者和生産資料直接結合的、以生産使用價值為目的的簡單的商品生産不同,現代資本主義生産由于自由工人與生産資料發生了曆史性分離,而使社會的經濟結構和階級關系發生了重大變革,與之相對應,社會的勞動過程在組織形式和技術應用上也随之發生了巨大變化。這是社會生産方式與剝削方式從前現代到現代的一種劃時代的曆史性演變,是現代資産階級的經濟結構和階級關系在殖民擴張中走向全球的世界性變革。
四、結語
馬克思考察貨币轉化為資本的曆史意識與階級意識作為一個充滿曆史辯證法張力的理論結構,科學地考察了勞動力成為商品這一貨币轉化為資本的社會曆史條件,揭示了生産方式從傳統社會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演變的中介形式和曆史機制,闡明了資本的形成史和世界史的發生邏輯。馬克思從批判的革命的階級意識即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出發,擊穿了資産階級政治經濟學關于自由和平等交換關系的虛假形式之幕,揭示了資本主義經濟關系表象形式背後隐藏着的資本剝削、支配和奴役勞動的階級本質。這是馬克思得出資本主義商品生産是一個劃時代的剝削方式的曆史性結論的基本原因。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
來源:《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