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刍議
陳拯
内容提要:建設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要基于中國問題和需要,彰顯自身理念與思維特性,聚焦關鍵領域,逐步推出成體系的創新成果。後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在崛起過程中統籌發展和安全,這一兼具實踐與學術價值的集成性問題可以作為問題抓手。總體國家安全觀奠定了重視全局整體與普遍聯系的系統思維風格。學界應統合規範性與實證性研究,在比較視野下提煉中國式現代化經驗,在安全主體、問題、行動及目标四個維度聚焦若幹命題尋求重點突破:在安全主體維度,辨析國家安全、國民安全、政權安全三者的關系,把握相關影響要素及機制;在安全問題維度,系統探究安全問題演化及相互聯動的規律;在安全行動維度,深入分析内外安全聯動的機制,探究時間性因素對行動策略及效果的影響;在安全目标維度,論證追求相對安全與共同安全的必要性與可行性,思考其實現條件。總之,學界應發揮主體意識,将自身特色轉化為創新優勢,構建既自成一家又具普遍意義的基礎理論體系。
關鍵詞:國家安全學基礎理論;總體國家安全觀;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統籌發展和安全
引言
國家安全學作為交叉學科門類一級學科的設立引發了學界對于學科體系建設的廣泛探讨。國家安全學基礎理論分析和闡釋國家安全現象與活動,探讨國家安全實踐的屬性及規律,為思考國家安全戰略、治理以及技術問題提供學理支撐。立足中國問題、理念與經驗,形成相對獨立又具有普遍意義的基礎理論體系是國家安全學作為新建交叉一級學科的重要任務。
本文以已有研究為基礎,側重如何突顯獨特性和創新性的角度,探讨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的問題抓手、思維特色以及創新突破方向。文章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梳理學界就相關問題的已有讨論,明确本文的思考進路。第二部分論證後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在快速崛起過程中統籌發展和安全,可以成為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的問題抓手。第三部分說明應以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指導思想,發揮其系統、辯證的思維特質來推動自主理論創新。第四部分針對安全主體、問題、行動及目标四個關鍵維度,提出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可聚力突破的若幹重點議程。最後是對全文的總結。
一、既有讨論與本文的進路
圍繞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知識和理論體系建設,國内學術界業已展開了熱烈讨論。學者們首先對其必要性與可行性進行了充分論證。就必要性而言,既有研究強調國家安全學有着明确的政治屬性,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需要強化主體意識,紮根中國大地,回應時代需要。國家安全理論研究應當立足國家安全現象與活動特點,建立“不可還原”的理論内核,從而鞏固獨立學科地位,避免學科的碎片化。進而,構建自主理論體系也被認為是參與國際學術競争、提升學術地位的需要。就可行性而言,既有讨論歸納了構建自主理論體系的豐富資源,包括以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方法論特别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安全思想為思想基底,以中華文明安邦治國智慧與近代以來救亡圖存經驗為曆史淵源,以中國黨和政府維護國家安全的實踐探索為基本素材,以回應現實需求為内生動力等。此外,相關讨論也普遍注意到了放眼世界,吸收和借鑒其他國家安全經驗與智慧的必要性。
與之比較,學界對于如何構建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的探讨還不充分。過去幾年間,學界圍繞國家安全學的基本概念、範疇和命題等展開了熱烈讨論,嘗試為這個新設一級學科構建基本理論框架。劉躍進以“國家安全”概念為邏輯起點,演繹出國家安全起源、主體、要素、狀态、環境和國家安全保障等範疇,由此搭建起學科理論體系。李文良提出“問題—過程—結果”的思路,以“國家安全問題”為中心,将包括國家安全認知、體系、能力和行為等作為過程範疇,“國家安全極限”作為結果範疇來構建學科理論體系。周丕啟提出了“邏輯起點—核心—主體—客體—過程”的框架,倡導以“國家生存”為邏輯起點構建學科理論框架。張宇燕和馮維江則按照“基本假定—核心概念—主要命題”的思路構建論綱,以經濟學的“有限理性”結合國際政治的“國際無政府狀态”前提假設,從厘定安全水平、能力和威脅間關系的思路出發,提出積極安全、消極安全、均衡安全等概念,并勾勒了一些基礎性命題。黃大慧主編的《國家安全學基礎理論》依照“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的線索,就國家安全内涵和特征、環境、認知、體系、能力、戰略和治理等方面進行了全面梳理和讨論。這些研究為本文的讨論奠定了基礎。但也需要指出,相關讨論還處在起步階段,在諸如國家安全的定義及範圍等基本問題上還存在不少争議。同時,它們大多停留在宏觀層次,關注的是相對抽象的一般性學科問題,對如何突顯中國國家安全學理論特色,擴展創新性與自主性的思考還有待推進。
本文在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視域下讨論國家安全學理論體系的建構問題,關注的是如何更好地立足中國實際,解決中國問題,在發展學科基礎理論的過程中突出中國特色,實現自主創新。借鑒政治學及國際關系學等學科對于構建“中國學派”等的讨論,本文強調,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要立足戰略需要,反映中國對安全問題的基本看法或根本觀點,具有與其他理論不可通約的創新特性。相應地,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構建過程中需要明确“中國問題意識”,反映中國安全哲學,凸顯中國安全思維,探索源于中國的安全經驗,同時又具有普适性的标識性概念及命題,并對它們進行應用、驗證和體系化。以下各個部分分别針對問題意識與抓手、思維特性與理論風格,以及如何在主幹命題上尋求創新突破等提出一些想法,以期推動相關問題的讨論。
二、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的問題抓手
問題是理論研究的起點。作為應用性交叉學科,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的基礎是自主問題意識,動力是回應時代命題和戰略需求。國家安全學以認識和維護國家安全為核心問題,而世界各國的國家安全研究,大都基于本國安危和戰略得失展開反思,以之為抓手,形成安全理論的傳統和特色。以美國為例,從冷戰時期應對蘇聯的挑戰及核競争,到冷戰結束後的單極制衡與反恐問題,再到應對中國崛起,不同時期研究的側重不同,但都基于共同的問題意識,那就是如何護持美國霸權。雖然不同學派提出的理論假設不同,但基本都圍繞這一問題展開創新,在競争過程中形成了層次與内容豐富多樣的理論體系。自主知識體系建設強調要聚焦新時代中國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的構建同樣需要問題抓手,以之為牽引和統領,突顯理論特色,凝聚創新合力。
問題抓手始自一個特定行為體在某一曆史發展階段面臨的現實問題及目标,又要超越政策宣示和對策研究而進入知識場域,表現為兼具學理和現實意義的集成性問題,凸顯特定國家安全理論研究有别于其他國家的特色。本文認為,中國作為典型的後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在快速崛起的過程中認識與統籌發展和安全間的聯動并把握二者的動态平衡,這個兼具實踐和知識向度的集成性問題可以成為中國國家安全理論的問題抓手。
首先,發展和安全的聯動與統籌問題源于中國當前所處的曆史方位,反映國家安全問題的迫切戰略需求,具有突出的現實性。當今時代,發展利益和安全利益複雜交織。中國已進入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階段,人民群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同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凸顯,各類風險新發、易發、頻發且影響日益複雜重大,需要把改革的力度、發展的速度和社會可承受的程度統一起來。同時,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不确定難預料因素增多,逆全球化思潮擡頭,全球經濟複蘇乏力,局部沖突頻發,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在這些背景下,應對發展和安全聯動的挑戰重大而急迫。中共十八大以來,“統籌發展和安全”的政治位階不斷提高,在國家戰略中上升到了更具統領性的位置。黨和政府強調保證國家安全是“頭等大事”,把安全和發展置于同等地位,提出安全也是硬道理,強調發展和安全并重,在發展中固安全,在安全中謀發展,要求把發展和安全統一起來,共同謀劃、一體部署、相互促進,實現高質量發展和高水平安全良性互動,發展和安全動态平衡、相得益彰。學界應積極回應這一重大現實問題與戰略需求,将之轉化為一般性的學理議題,探索處理發展和安全關系的中國範式。
其次,就學術性而言,如何處理好發展和安全的關系,把握發展和安全的互動與平衡,是世界各國面臨的共同難題;同時,既有研究對這些問題不夠重視,探讨不夠充分,但是其具有重大的學理意義,可以集成諸多學科的相關問題,統領跨學科理論創新。安全和發展有統一的一面:發展是安全的基礎,安全是發展的前提和保障,二者互為條件和助力,終極目标一緻。同時,發展意味着變化、變動、變革,内含着不确定性,而安全意味着免于威脅、危險、危害,追求穩定性與确定性,活力與秩序間存在内在緊張。在具體的實踐中,二者在資源及目标等方面難免出現彼此拉扯和相互克制的情況,需要作出取舍。發展和安全間的對立統一關系貫穿于現代化曆史全程,且主要矛盾及矛盾的主要方面不斷變換。在現代化進程中,不發展會帶來安全問題,但發展的過程中也會制造安全問題,且并不比發展起來前少,甚至更多和更為複雜。現代化進程意味着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關系以及人類思維的深刻變革,“往往充滿着各種社會沖突和動蕩”。而現代社會本身也是高度複雜不确定性的風險社會。在信息化與全球化進程的刺激下,各種風險隐患的易發性、擴散性、危害性倍增,在廣泛領域中激發起新的安全問題,而解決安全問題的過程及結果又影響到能否實現穩定、可持續的發展,包括要防範過度安全化對發展的幹擾和阻礙。如何充分理解發展和安全這一對矛盾統一體,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統籌發展和安全兩者的關系,在實踐中把握發展和安全各自合适的“限度”與彼此恰當的平衡,學界的理解還不夠深入,因此進一步探究這一命題具有重大的學術突破潛力。此外,這一問題還具有高度的跨學科集成性,涵蓋幾乎所有的重要安全研究領域,可以生成無數的具體研究問題,推動中層理論的建立與發展,形成集群效應,提供系統整合創新的機會,對于交叉學科建設具有引領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統籌發展和安全的課題還包含了中國與世界關系的維度,集中體現為中國作為崛起國如何處理“自身發展與安全”同“他者發展與安全”的關系問題。随着自身的快速發展,中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及在國際社會中的角色都在發生變化,涉外國家安全局勢前所未有的複雜、嚴峻。可以說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最重要的國際安全現象之一就是中國的崛起。它引起了全球安全與發展态勢的多重變動,涉及幾乎所有重大國際安全領域。中國既享受到快速崛起所帶來的發展和安全紅利,也承受着系統性的發展和安全挑戰。曆史上,西方式現代化在外向維度突出表現為通過戰争、擴張、殖民、掠奪,以犧牲其他民族和地區的安全和發展利益為代價。面對外部質疑與制衡壓力,中國反複宣示要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後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克服外部壓力和限制,立足自我奮鬥實現發展,通過走和平發展道路來實現現代化?如何在拓展自身發展空間的同時,規避來自霸權國的制衡打壓,緩解周邊國家的疑慮,促進自身安全和共同安全相協調,實現和平崛起?這是中國的重大戰略課題,也是國際社會長久以來的關切。面對諸多全球性發展問題與安全挑戰,中國也在努力為全球發展和安全治理作出貢獻,但如何在能力與責任、權利與義務等方面取得平衡也是重大考驗。論證後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在崛起過程中統籌維護自身安全和發展權益,推動全球發展和安全,是一個具有重大戰略和知識意義的問題。
最後,中國式現代化的曆史經驗和現實探索為思考和回答這一問題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靈感與證據來源。中國式現代化起點低、規模大、難度高,用幾十年的時間經曆了發達國家幾百年的發展過程,發達國家在不同曆史階段“串聯式”漸次出現的各種風險及問題在當代中國以“并聯式”的方式同時出現。在國際環境變換的同時,新中國在“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各階段,基于不同階段所處的曆史方位、所面臨的形勢任務,不斷調整優化處理發展和安全關系的方略,在不同的議題領域積累了豐富經驗。長期以來,既有安全研究基于西方經驗,囿于學科壁壘,很大程度将發展和安全割裂思考。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發展和安全道路探索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也有基于自己國情的鮮明特色,超出了現有安全理論框架的思考和解釋範圍。相關思考和探索的經驗和教訓為廣大發展中國家化解這一普遍性難題提供了重要借鑒,具有重要的世界意義。系統凝練、總結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統籌發展和安全的相關經驗,認識和把握各類實踐發展演進的内在邏輯,可以成為突破既有理論和建構自主理論體系的基點。
總之,問題意識是推動自主理論建設的關鍵抓手,需要以之為統領進行具體研究,産生體系創新的集群效應。後發現代化國家如何在快速崛起過程中統籌發展和安全,既是一個重要的現實問題,也是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我們可以将之作為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創建的核心問題,展開各有側重、各具特色的具體探究,推動跨學科、體系化的理論創新。
三、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的思維特質
自主知識體系建設“要堅持中國人的世界觀、方法論”,除了要基于“中國問題意識”,還應彰顯中國思維特質,形成自身理論範式的獨特性與思維路徑的創新性。國家安全思想具有統領性和覆蓋性,是國家安全學學科理論自主性的根基。作為國家安全“管總”的思想,總體國家安全觀系統總結中國共産黨維護國家安全的理論成果和實踐經驗,是中國在國家安全基本理念方面對世界作出的原創性貢獻。其源自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整體全面、普遍聯系的系統辯證思維,是中國國家安全自主理論體系獨特風格的基本來源。
總體國家安全觀以“總體”為标識,突出對國家安全問題的整體考慮和系統把握,強調國家安全是包含多方面内容、涉及多方面問題、具有多方面關聯的複雜系統,關注國家安全各領域、各要素、各層面、各環節的聯動性。“五大要素”“五大關系”“五個統籌”和“十個堅持”構成了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核心内涵,涵蓋了國家安全的目标與手段、整體與局部、主體與客體,囊括了不同領域與主體關系、空間維度的内部與外部關系、時間維度的維護與塑造關系等多方面。總體國家安全觀貫穿着全面、整體、聯系的辯證思維,要求從整體視角全面審視國家安全問題,而非将其看作是各種類型具體安全事務的簡單堆砌,強調系統把握國家安全各領域、各要素、各層面的聯動性,更加注重内外安全的有機結合和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等的密切關聯。
同時,總體國家安全觀要求以統籌方法論應對複雜的國家安全風險和危機,旨在構建全面、系統、協調的國家安全工作體系,增強機制整體的靈活性、協同性和高效性,注重國家安全工作與其他工作的協調,堅持兩點論與重點論的辯證統一,既注重把握整體全局,又強調抓住重點和關鍵,追求實現動态平衡,推進整體工作完善。
一段時間以來,受西方社會科學界風尚的影響,國際學界特别是美國學界的安全研究傾向于深入到具體議題或領域之中,尋求驗證特定現象與因素間的因果關系,日益暴露出“隻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弊端,也愈發脫離現實。在此背景下,總體國家安全觀突出整體性視野與系統性思維,指引我們跳出西方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思維和就安全談安全的線性思維,堅持系統思維和統籌方法,注重安全主體的多元一體性、安全領域的多維多域性和維護安全手段的協同聯動性,把不同的要素和機制放在“總體”中加以綜合審視,全面把握,強調系統分析,辯證施策。總體國家安全觀推動國家安全學由單一領域向多領域、多層次的發展,追求對各安全維度及層次的總體認識和系統把握,也框定了中國國家安全學理論的基本假定,引導學界回歸并重視“總體性”的系統論視角和辯證法思維,提出了更為綜合、集成的理論思維和分析思路。
不過,當前對于總體國家安全觀從政治思想到學理知識的轉化多将之視為安全戰略與安全治理層次的應然性命題,從規範性研究入手,主要以思辨論證其正确性與指導意義。本文認為,理論思辨隻有同具體問題相結合,與經驗研究和實證分析緊密結合起來,才能更好地充實和支撐國家安全學這門應用型學科。實際上,在總體國家安全觀所表達的應然性命題背後,還對應着對于國家安全現象與行動的規律性認識,可以轉化為相應的實然性命題(參見表1)。針對這些命題,我們可以收集經驗事實,采用實證方法,通過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經驗間的比較分析,對它們進行系統檢驗,辨明相關的影響因素和機制,從而明确其成立的範圍和條件,為應然性的思辨和對策性研究提供支撐。
總之,構建自主基礎理論體系要充分發揮總體國家安全觀所凝聚的重視全局整體與普遍聯系的系統、辯證思維特質,彰顯中國風格,将理論探讨與問題研究充分融合起來,将規範性研究和實證性研究結合起來。學界後續可以将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思想和主張轉化為一系列标識性學術概念和創新性的具體理論命題,以“思維”為經,以“問題”為緯,綱舉目張,共同搭建并充實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
四、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的重點議程
自主知識體系建設注重原創成果,倡導開拓創新。除了凝聚“核心問題”,發揮“思維特性”,我們還要立足中國經驗,增強學術自信,對西方理論沒有或缺乏解釋的現象予以重點關注,在不同維度和層次圍繞重點問題展開深入探索,以之為突破口,發展符合中國國情和發展規律,更具解釋力、适用性和實用性的标識性概念與創新性命題,通過具體成果使自主理論體系從藍圖轉變為現實,在國際學術競争中确立自身地位。
2015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法》第二條将國家安全明确界定為“國家政權、主權、統一和領土完整、人民福祉、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和國家其他重大利益相對處于沒有危險和不受内外威脅的狀态,以及保障持續安全狀态的能力”。以這一權威定義為基礎,借鑒既有研究圍繞安全概念構建學科基礎理論框架的思路,本文将國家安全學理論的研究對象界定為國家安全主體針對安全威脅與危險,采取安全行動,進而達緻特定國家安全狀态的相關活動,并由此劃分出安全主體、安全問題、安全能力與安全狀态四個研究維度。以統籌發展和安全為問題抓手,發揮系統辯證思維,學界可以在這四個維度明确若幹重點突破方向,确立國家安全學科自主理論體系的優先議程。
(一)安全主體:對國家、政權與國民安全關系的再讨論
安全涉及對特定主體及其相關價值的保障。安全理論首先要回答的是“誰的安全”以及“為了誰”和“依靠誰”的問題,思考不同安全主體及其安全利益間的相互權衡。國家通常被認為是國家安全的基本利益主體與行動主體,但對“國家安全”中的“國家”到底意味着什麼,以及如何處理其與相關主體的關系,學界卻有着不同的理解。國家安全與政權安全、國民(個人)安全的關系是國家安全學理論研究的重點,也是比較分析不同國家安全理念、制度和行為的關鍵。
在西方發達國家,由于其曆史和現實優勢,政權交替和變化的負面影響相對有限,國家安全與政權安全的關系問題很大程度上被遮蔽,同時在自由主義意識形态的影響下,還出現了以“人的安全”等突破及限制國家主權的傾向。多數第三世界國家的情況則大為不同,政權缺乏充分能力與包容代表性,“政權安全”(regime security)在國家安全中占據突出位置。在由西方經驗和意識形态主導的既有安全研究中,國家安全及國家權力往往被簡單地設定成個體/國民安全的對立面和(潛在)威脅,“政權安全”更是被污名化,對中國等國的國家安全實踐構成話語壓力,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辨析國家、政權與國民安全的關系也成為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建設的重要任務。
總體國家安全體系包含的國家安全主體更為廣泛,既重視國家安全,也關注國際安全與共同安全,同時強調以人民安全為宗旨的“人的安全”。其中,總體國家安全觀特别強調政治安全是國家安全的根本,人民安全是國家安全的宗旨,國家利益至上是國家安全的準則,堅持政治安全、人民安全、國家利益至上的有機統一。它秉持鮮明的人民立場,提出了“人民安全”這一标識性概念,強調國家安全工作歸根結底是保障人民利益,明确維護國家安全的目的是為了人民,也需要依靠人民;同時提出人民在安全領域的利益及參與需要政治保障,以“政治安全”替代“政權安全”,主張把政治安全放在首要位置,為國家安全和人民安全提供根本保證;進而強調,要維護政治安全,就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觀與安全觀。這一系列論述旨在化解國家安全與國民安全、國家安全與政權安全的對立,通過政治安全、人民安全和國家利益至上的辯證統一,總結了處理相關問題的中國範式,回應了西方理論的話語壓力。
這一範式有着鮮明的中國特色,也為非西方國家協調國家安全、政權安全及國民安全的關系提供了啟示。推動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建設要同政治學等學科中有關國家的性質、國家與社會、政府與民衆關系等問題的自主理論創新相對接,在國家安全視域下深入探讨政權與國家、國民與國家間的關系,特别是三者求得協調、統一的條件,論證安全事務上國家自主性的重要性及其範圍和限度,以及國民在國家安全問題上的權利、義務和責任。我們既要深入批判西方自由主義安全哲學,指出其個體本位安全觀的虛僞和偏頗,揭露其服務于精英集團,受制于資本操縱的階級實質,同時也要充分批判片面鼓吹國家至上、以國家安全為借口及僞裝,漠視乃至踐踏國民與社會正當權益的右翼國家主義及極端民族主義安全觀的危害,說明民粹主義國家安全觀的偏頗。此外,我們還要特别針對抑制權力異化,破解“曆史周期率”等問題,結合全球經驗,圍繞安全問題上的國家權威範圍的合理邊界,如何推進民衆的有序參與和監督,避免利益集團與權勢團體滲透國家安全領域(以及安全理由被濫用)等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探索。
同時,我們要在發展和安全聯動的視野下,從政治發展的視角,總結自身實踐并結合與各國經驗的比較,探究“人民安全、政治安全、國家利益至上的有機統一”得以實現的條件與機制。從現代化的動态發展過程來看,一國的國家及政權形态是在曆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内生性演化的結果。不同的“國家”及其“國家安全”存在“質”與“量”的區别,國民安全、政權安全與國家利益的關系模式特别是統一性程度也有重要差異。例如,對于許多發展中國家而言,在國家安全等問題上最重要的任務是國家建設,發展出應對各種威脅的政治領導力、社會凝聚力以及經濟能力,其中的關鍵則是構建一個穩定、有效的中性政權,不為精英所俘獲,不被民粹主義所挾持。當前對于安全主體的“國家”的理解主要基于發達國家的曆史和現實經驗,難以解釋發展中國家及轉型國家更為複雜豐富的經驗及處境。中國式現代化的曆史過程與現實實踐進一步暴露了西方理論話語的偏見,為其他發展中國家提供了借鑒,具有世界性意義。我們需要更好地研究不斷發展變動中的國家及其政權形态,把國家安全(包括其自主性和能力)以及國家安全與政權安全的關系作為因變量而非自變量,從國際體系、區域體系、國家内部等不同層次,結合地理位置、曆史經曆、經濟發展、文化傳統、政治體制等結構性因素,以及不同主體的策略選擇與互動等進程性變量,系統解釋不同國家(或同一國家在不同時期)在三者關系問題上出現不同偏重的原因,進一步研究其背後的機制。
總之,中國國家安全學理論研究可以與政治學與國際關系學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努力相呼應,在國家安全意義上進一步發展國家理論,深入分析國家、國民與政權的關系,以人民安全為中心,探究國家安全、人的安全與政治安全協調統一的條件與機制。
(二)國家安全問題維度:威脅與危險的總體認識與系統考察
國家安全問題主要指對國家的利益特别是重大利益的危險和威脅。讨論國家安全時,人們通常想到的是不同領域特定類型的威脅和危險。冷戰結束以來,傳統安全與非傳統安全的并列成為學界、決策界乃至大衆的共識。在此基礎上,總體國家安全觀既重視傳統安全,又重視非傳統安全,強調各領域安全相互關聯,緻力于構建集諸多領域安全于一體的總體安全認知。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基礎理論體系建設要圍繞“總體安全”這一标識性概念,在注意安全問題廣泛來源的基礎上,聚焦國家安全的總體屬性和各領域安全間的相互聯動開展創新,從整體與聯系的視角研究國家安全問題,系統把握其生成與演變的規律。
首先是突出對國家安全問題的總體認識和全面把握。當今時代,國家安全涉及諸多領域。總體國家安全觀啟發我們順應形勢發展,充分注意多領域特别是新興領域的安全問題,從統籌發展和安全的視角,深入思考将各相關領域的具體威脅和風險安全化為國家安全問題的必要性,特别是在理論層面探讨相應的條件與限度等一般性問題。同時,各具體安全領域都有着其豐富内涵及相對的獨立性,有必要通過分類讨論辨别不同安全領域問題間的共性和個性,進一步探究安全風險演進的個性機制與一般規律。更重要的是,總體國家安全觀強調處理任一領域的安全問題都要考慮整體和系統的安全,還需要将安全問題與發展問題統籌起來加以考慮。而如何将具體安全問題在總體性的國家安全中加以恰當定位,既涉及對不同安全問題之間輕重緩急的權衡排序,也涉及對不同時期、不同領域、不同國家處置經驗間的比較分析,這些都需要我們對相關的要素和機制進行深入的一般性理論分析。
其次是對安全問題間相互聯動機制的系統認識。國家安全問題既相互獨立,彼此之間也不乏交叉關聯。在現代化進程中,各種風險挑戰往往相互交織、相互作用,彼此相互傳導,不同領域中的威脅與危險交織疊加,進而演變、升級為複雜的風險綜合體。全球互聯互通深化背景下諸多要素的快速流動和頻繁交互,進一步放大了風險傳導的時空壓縮和風險演化的疊加效應,加劇了國家安全問題整體存在與演進的不确定性。這種複雜性決定了國家安全研究不能像自然科學那樣依靠分割、簡化、還原的方法,而應當超越“一城一池”的得失,把各個要素放在不斷發展變化的系統整體中進行總體審視,開展綜合性、集成性、總體性的分析。作為重點,我們要進一步研究各領域國家安全相互影響、互相關聯的一般性機理,從整體視角出發,探明不同安全領域各類安全威脅與危險間聯動的觸發條件和演化機制。對此,國内學界已有一些有益探索,此處不再贅述。
總之,發展中國國家安全學理論,不能僅僅局限于擴展國家安全的領域範圍,還要在承認不同領域特性的基礎上,揭示具體領域問題被升級安全化、進而在國家安全全局中被定位的過程,深入分析不同安全領域間的關聯性及不同安全風險間聯動、傳導、疊加、共振的機理。中國國家安全理論要發揚系統性思維,探讨局部威脅危險與整體國家安全間實現動态平衡的條件和機制,在學理層面深化對國家安全總體性的認識,努力實現對安全風險多維、多元、多尺度集成聯動的系統把握。
(三)國家安全行動:空間和時間向度的統籌謀劃
國家安全行動是國家安全主體為預防和化解國家安全問題,提升國家安全能力,實現國家安全目标所展開的各種活動,集中體現為國家安全戰略和國家安全治理,基礎則是國家安全能力和國家安全體系。國家安全行動包含決策、動員、協調、執行和評估等環節,是複雜的系統工程。總體國家安全觀強調樹立國家安全工作“一盤棋”的觀念,實現國家安全各領域、層次、環節布局一體融合,資源一體整合,力量一體運用。它堅持從整體上感知和判斷國家安全态勢,設定國家安全目标,提出、選擇和執行工作方案,評估行動效果,強調從總體視角對國家安全行動進行前瞻性思考、全局性謀劃、戰略性布局和系統性推進,提出了統籌内外安全,統籌防範風險與處置風險,統籌安全維護與塑造等行動導向。
“統籌”既是一個标識性概念,也提出了一系列具有關聯性的研究議程,包括如何進一步完善安全行動決策制度和程序機制,如何評判、解釋和改善國家安全行動的有效性與正當性,明确合理與正當的程序、規則及範圍等。我們可以探究不同國家的自然條件、曆史文化、社會制度、發展水平及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不同,所面臨的國家安全形勢差異等,如何導緻了國家安全目标的不同定位,以及在安全模式和道路選擇(包括國家安全治理體系上的特色)。同時,無論是國家安全問題的認定、國家安全環境的判斷、國家安全目标的設定以及國家安全行動的展開及其結果,都涉及相關主體間的動态政治過程。我們需要針對衆多相關行為者(而非簡單将國家視為具有統一意志的獨特的單一行為者)之間的互動,進行有意義的比較實證研究,探究影響要素,總結一般性機制。這其中涉及的問題很多(國家安全戰略和國家安全治理本身就構成了國家安全學的二級學科),因此難于展開讨論,此處簡要談論空間和時間向度的兩個關鍵問題。
1.國家安全行動的空間向度:國内安全與國際安全的聯動及統籌
國家安全威脅與危險的來源同時存在于國家内部和外部。全球化時代,國内安全和國際安全的界限更趨模糊。國家安全行動也日益由封閉向開放轉變,需要内外一體謀劃和推進。
主流安全研究是在冷戰背景下發展起來的。對西方發達國家來說,大多數安全威脅是外源性的,“國家安全”被等同于國際安全,但這點在近年的全球化和曆史新變局下也發生了重要轉變,西方社會内部的縱向和橫向分裂加劇,國内風險和緊張因素也在不斷發展。而發展中國家的情況更是暴露了傳統理解的不足。這些國家面臨的安全威脅很大程度是内在的,與經濟和安全的欠發展密不可分。這既反映了相關國家在現代化模式和道路選擇上的挫折,也與各種外部力量的介入有關,反映出不平等的國際經濟體系與不均衡的國際政治體系等結構性缺陷。同時,相關國家在内戰及族群沖突、難民、瘟疫、糧食、水資源等方面的安全風險逐步外溢到區域乃至全球層面,影響到國際安全穩定,也就需要區域及全球安全治理的配合。國内安全與國際安全的聯動及統籌是安全研究亟待解決的問題。
内憂與外患間的關系一直是中國傳統安全思想的重要主題,“安内”和“攘外”的權衡是中國曆代治國理政實踐的關鍵挑戰。當今世界形勢動蕩不安,如何推動提升對外開放水平與增強風險防控能力相統一也成為一大挑戰。總體國家安全觀強調“必須既重視外部安全,又重視内部安全”,強調以國際安全為依托,國内安全治理與國際安全治理相互支撐。中國國家安全理論研究相應地也應該打破邊界與類别的限制,統籌國内和國際,分析相關區域和國家内外安全态勢的共振,探究内外部安全風險及行動的聯動,思考完善涉外國家安全機制及改革全球安全架構等問題。
這其中包含了一系列問題:國家對自身發展及安全戰略的選擇如何影響國際安全形勢?國際安全形勢如何影響國内發展與安全戰略?在不同的問題領域和在跨國互聯互通的背景下,内外安全相關要素的聯動給國家發展及安全維護帶來了怎樣的挑戰,提出了怎樣的要求,又帶來了怎樣的機會和資源?面對這種情況,要求采取怎樣的行動,解決哪些問題,又應當從哪些方面着手解決這些問題?為什麼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區域以及不同的時刻出現了不同的應對模式,為什麼不同策略的效果不同?某種策略在何種情況下更容易出現,以及更可能取得期待的效果,為什麼會如此,其間發揮影響的因素和機制是什麼?國際組織和國際機制在應對内外安全聯動上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影響相關國際行動過程及成敗的因素和機制有哪些?怎樣參與改革與完善全球及區域安全架構以維護發展環境,配合國家安全治理?這一系列問題都值得進一步分析思考。
總之,學界應順應并推動安全研究從側重研究外部威脅的“國際安全”向内外并重的“國家安全”回落的趨勢,進一步深入考察國際安全與國内安全間的聯動與統籌,在全球性視野中深化讨論如何在開放條件下整合國際和國内兩個層次,拓展内外部安全相互關聯的研究議程,進一步闡明國家安全治理與國際安全治理的聯動機制,分析相關影響要素及其作用條件。
2.國家安全行動的時間維度:秉持演化思維 把握動态機制
國家安全是個動态演進的複雜系統。它既有相當的穩定性,同時也包含着不斷變異更新的成分。随着時代變遷與國家發展,國家安全所處的内外環境發生變化,國家安全議題随着時間的推移不斷增加,國家安全各領域問題構成不斷變化,不同安全領域的重要性及優先次序也随着國家安全形勢和維護國家安全能力的變動出現調整。國家安全的行動方式及其影響等始終處在不斷發展變化之中。維護國家安全是一個動态系統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當危及國家安全的形态、對象、手段、時空領域發生變化時,維護國家安全的目标設計和戰略戰術也要作出相應調整。對于這些問題,既有安全理論的讨論還不夠充分。
總體國家安全觀汲取了中國傳統國家安全居安思危、未雨綢缪、見微知著、防微杜漸等思想,堅持動态的、發展的、開放的安全理念,提出了“可持續安全”等标識性概念,強調以長遠眼光,從演化的視角研判國家安全情勢,也蘊含着動态實現國家安全的要求。它強調統籌國家安全的維護與塑造,主張安全治理需要有戰略耐力和戰略耐心,保持足夠的彈性、韌性與适應性,強調反對隻顧眼前安全、不顧長遠安全,高度重視國家安全行動的過程性,主張因時因勢而變,因地因事制宜。
以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指導,推進國家安全學基礎理論研究,研判和處置國家安全挑戰,分析相關行動必須考慮時間維度,考慮情境、節奏、順序、時段等諸多時間要素,注重國家安全系統演化中的正反饋機制、負反饋機制及均衡機制等。不同領域的安全威脅有輕重緩急之分,某一安全行動的短期效應和長期效應也存在差别,有時甚至恰恰相反。後續研究應高度重視,充分挖掘諸如初始狀态(initial state)、關鍵時點(critical juncture)、時長(duration)、時序(temporal sequence)、時機(timing)、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路徑鎖定效應(lock-in effect)等在國家安全行動中的影響。我們要進一步揭示安全不斷演進的特征,認識到安全問題的階段性,秉持動态思維,系統研究國家安全行動的整體演化以及各領域國家安全行動的交叉演化,深入把握其動态機制與驅動因素。
總之,國家安全學基礎理論建設要立足中國國家安全體系與能力現代化需要,通過相關研究,推進國家安全行動思路、體制、手段創新,為維護國家安全戰略與管理提供更好的學理支撐。
(四)安全狀态:相對安全和共同安全的必要性與可行性論證
國家安全狀态是國家安全諸要素相互作用形成的動态過程,是國家安全主體針對國家安全問題,采取各種安全行動,所追求的目标或所實現的結果。在思考安全問題時,就像思考其他政策目标一樣,需要針對問題,基于資源與能力,考慮風險和代價,作出權衡,設定恰當的目标,追求适宜的狀态。總體國家安全觀就此明确提出了相對安全和共同安全的要求,強調安全追求的适度性。國家安全理論研究要進一步深入論證追求絕對安全的徒勞與危害,以及相對安全和共同安全的必要性、可行性與實現條件。
1.相對安全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總體國家安全觀以“相對安全”和“均衡安全”為标識性概念,追求有限度的安全狀态,主張一種穩健和自我克制的安全政策,把安全目标水平保持在适度邊界内。“相對”在此有多重含義,包括不追求完全沒有危險和内外威脅的絕對安全狀态,以及不能不計成本求安全。在預防和化解國家安全問題的過程中,需要避免必要幹預的缺失與追求絕對安全這兩種極端。以之為指導,國家安全自主理論應努力論證相對安全追求的合理性與可行性,同時在内外兩方面思考追求絕對安全及過度擴張局面等出現的原因,揭示它們所産生的弊害,總結經驗教訓。
首先要進一步深入論證“國家無法實現絕對安全”的命題。絕對安全以完全清除内外潛在威脅為目标,試圖通過無限擴大自身優勢來确保自己不受威脅或免于危險,常表現為缺乏節制的對外強制和對内控制。尋求絕對安全不僅代價高昂,在對外向度還極易刺激他者不安全感上升,推動它們競相加大投入,采取各種反制措施,從而陷入安全困境等惡性循環。這些在傳統國際關系理論中已經有較充分讨論,但對其國内層面的讨論還不夠深入。因此,還要從統籌發展和安全的高度,平衡資源分配,思考安全風險與資源投入間的關系,權衡安全威脅的輕重緩急和目标次序的高低先後,進一步系統論證“實現安全必須立足基本國情”,判斷最佳相對安全水平時應以成本—收益分析為基本尺度。适度的壓力對國家安全及其他工作有利。若不計成本,過分強調安全的重要性,将目标水平定得過高,考慮到總體資源的有限性以及安全投入效用的邊際遞減,很可能背上沉重負擔,反而不利于國家安全目标的達成。總體國家安全觀倡導基于對安全威脅及安全成本的合理評估來确定投入水平,主張對諸多安全訴求進行排序并抓大放小,根據自身條件尋求相對安全優勢。曆史上,不乏國家或因為經濟部門與國防部門投入失衡,或因為保守因循、故步自封、閉關鎖國而喪失創新動能,或因為過度擴張陷入戰略透支等而由興盛轉向衰亡的教訓。中國國家安全學不僅要論證追求絕對安全的弊害,進一步論證為什麼國家安全目标應該是相對和有限的,還應當結合更多的曆史經驗與現實案例進一步論證安全追求的合理邊界與恰當限度所在,思考陷入追求過度安全的原因,探究均衡安全生成的條件與機制,包括分析不同國家安全目标傾向形成的原因。
2.共同安全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總體國家安全觀對國家安全目标有限性的主張還體現在對外維度的自我約束與節制,強調“既重視自身安全,又重視共同安全”。在傳統認知中,無政府國際體系下的國家缺乏信任和保障,獲取安全的主要邏輯與基本依靠是自助,而關鍵則是維持有利的實力對比。而如果将互疑與零和的邏輯推導到極緻,一國的安全必将以他國的不安全為代價,傾向于強化軍事存在、擴大權力優勢,追求霸權,而極限施壓、構建對抗同盟等也長期被認為是“安全戰略”的應有之義。中國特色國家安全道路的對外呈現即和平發展道路,主張安全不可分割的原則,倡導在追求本國利益時兼顧他國合理關切,在謀求本國安全中促進各國共同安全。總體國家安全觀強調安全問題是雙向的、聯動的,“隻顧一個國家安全而罔顧其他國家安全,犧牲别國安全謀求自身的所謂絕對安全,不僅是不可取的,而且最終會贻害自己”。
作為中國國家安全學理論标識性概念的“共同安全”,既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同盟,不針對特定的第三方,不具有沖突和對抗色彩,也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集體安全,并不追求義務性,而是更加重視彼此關系的調整和管控,與歐盟和東盟等建立在“區域安全共同體”基礎上的“共同安全”也存在區别。中國強調安全的不可分割性,主張關注各國的正當安全關切,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與底線關切,反對将本國安全淩駕于别國安全之上,犧牲别國安全利益、擠壓别國安全空間;倡導将自身安全與共同安全一體謀劃,通過對話協商避免誤判,克服相互猜疑,強化相互信任,努力拓展利益交集與理念共識,引導國際社會走出一條“對話而不對抗、結伴而不結盟、共赢而非零和的新型安全之路”。
以總體國家安全觀和全球安全觀為指導,服務全球安全倡議的推廣與實踐,中國國家安全理論研究應緻力于證僞零和博弈、分裂對抗、封閉排他、你輸我赢的傳統安全邏輯,說明追求共同安全是世界各國的理性選擇,深入論證追求共同安全的可能性與現實基礎,思考其實現的多重路徑和條件。要進一步論證和平崛起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深入探究影響崛起戰略及其效果的相關要素和機制。就相關問題,中國國際關系學者的探索已經取得了一定成績,提供了進一步創新的基礎。我們還要在檢讨中國在周邊地區及全球安全領域相關實踐的基礎上,進一步思考如何通過全球安全架構設計與建設等推進共同安全的實現。
結語
構建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既是政治任務,也是學術要求,有着充分基礎。本文強調,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建設要立足“中國問題意識”,發揮自身安全觀念與思維特性,在學科主幹及重點問題上尋求創新突破。後發現代化國家快速崛起過程中對發展和安全的統籌可以成為中國國家安全自主理論建設的問題抓手。總體國家安全觀作為指導思想,從系統思維出發分析和解決問題是其鮮明特征,明确了自主理論建設的系統辯證思維特質,也提示了其重點突破的優先議程。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建設要進一步統籌規範與實證研究,在比較視野下提煉中國式現代化經驗,在安全主體、問題、行動及目标四個維度尋求重點突破:在安全主體維度,以“人民安全”為标識性概念,辨析國家安全與國民安全、政權安全三者的關系并把握相關影響要素及機制;在安全問題維度,以“總體安全”為标識性概念,在整體視野下探究不同領域安全問題演化和聯動的規律;在安全行動維度,以“統籌”為标識性概念,深入分析内外安全聯動的機制,探究時間性對行動策略及效果的影響;在安全目标維度,以“适度安全”為标識性概念,論證追求相對安全與共同安全的必要性,思考其可行性條件。
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體系建設才剛剛起步,在許多問題上還沒有形成穩定共識。本文從如何凸顯自身特色與自主性切入相關讨論,囿于學力和篇幅,主要就若幹重點問題提出一些創新思路,還有待後續進一步系統拓展和深化。展望未來,中國國家安全學既要服務于中國國家安全,也要為世界普遍安全作出貢獻,不僅要立足本土經驗,還要進一步展示非西方世界安全問題與經驗的豐富性。學界日益認識到長期為西方思想和經驗所主導的主流安全理論在價值立場的偏頗與解釋力上的缺陷。中國國家安全學自主理論創新具有産生重大國際性學術貢獻的潛力。學界需要進一步發揮主體意識,更加重視理論思辨與實證研究的結合,更加積極地推動跨國比較和理論對話,主動參與學術創新競争,努力将自身特色轉化為創新優勢,力求真正提升國際學術地位,成為全球安全學理論創新的引領者。
作者:陳拯,複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
來源:《國際安全研究》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