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時代的唯物史觀基本問題探究

發布時間:2025-03-24 發布者: 浏覽次數:

人工智能時代的唯物史觀基本問題探究

塗良川

要:人工智能不是自在因果驅動物質自然進化的産物,而是人創造出來的社會存在。人工智能正在推動人類的自動化生産變革成智能化生産,是對“一般智力”的豐富與發展。人工智能表征了智能的物質性,正在變革物表達客觀性的方式和邏輯,是對思維真理性、現實性和力量的證明;人工智能表征了物的智能性,展示了社會存在的能動性,是對社會意識創造邏輯的物質性表達。在人工智能時代,堅持以曆史唯物主義揭示“改變世界”的技術革命對現實實踐、理論思維和文明觀念的變革,是把社會存在升華為社會意識的理論方式,是創新與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現實路徑。在“人—人工智能—物”的互動中,把握意識中造“物”與曆史中造“物”的形式、結構和内容,是對人工智能時代唯物史觀基本問題的哲學探究。

關鍵詞:唯物史觀 人工智能 社會存在物 社會意識

人工智能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現實性的社會存在,正在從技術上改變人類生産、生活和意識的邏輯。人工智能的出現,不僅會使人類社會的生産從自動生産向智能生産轉變,而且從技術上改變着人類的存在方式、思想觀念和價值邏輯。正如馬克思在肯定機器大工業革命推進社會曆史進程時所指出的,“蒸汽、電力和自動走錠紡紗機甚至是比巴爾貝斯、拉斯拜爾和布朗基諸位公民更危險萬分的革命家”。一方面,人工智能時代的技術形态以技術的獨立性挑戰了“正統唯物主義”的決定論,展現了觀念的真理性力量;同時人工智能引發了人類社會對各種奇點的擔憂,使世界與人自身的同一性再次成為需要處理的問題。另一方面,人工智能“類人”的智能正在以生成全新客觀性的方式印證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現實統一,并深度追問在新的技術條件下,物的存在方式變革的可能性及其限度。

一、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客觀性及其呈現方式

人工智能不僅是人類基于對人的理解、對物的認知和對智的認識所創造出來的驅動物質、實現智能、完成任務的社會存在,而且還是人類以諸如“貝葉斯推理”、“因果證成”、遞歸有限的“無限上自舉”(bootstrap heaven)等實現經驗先驗化以改變社會意識的社會存在。因此,一方面,人工智能的發明、創制與發展,是人類堅持唯物主義原則對物質和精神關系的特定理解的成果;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以刻畫客觀的“描述因果”、表達實踐的“幹預因果”、探索假如世界的“反事實因果”,既使社會實踐及其成果的經驗性升華成社會意識的客觀性,又使社會意識的客觀性外化成人造物的智能性。

(一)作為社會存在的人工智能

今天,将物理規律用于人工智能訓練取得的巨大成功、AlphaFold2用深度學習和神經網絡技術預測蛋白質三維結構的快速準确,顯然是科學認知對象、有效建構模型和合理創建方法的成果。一方面,霍普菲爾德用物理規律建構的單層遞歸神經網絡奠定了深度學習的基礎,解決了利用簡單信息單元建構複雜系統的問題。因為,無論網絡是離散還是連續,霍普菲爾德網絡的能量函數都單調遞減,這不僅賦予了網絡“回憶”的能力,而且可以保障由簡單網絡組成的複雜系統能夠收斂到穩定平衡态。另一方面,反向傳播算法和玻爾茲曼機解決了人工智能“學習”的問題。因為,反向傳播算法将“反向模式微分”(Reverse-model Differentiation)這一通用的計算工具遷移到神經網絡的訓練之中,以其快速計算偏導數之值的功能來支撐人工智能訓練的可行性,解決了模型訓練的經濟性問題。而且,基于統計物理學建構的玻爾茲曼機作為一種遞歸神經網絡,在概率性函數的約束下,使網絡本身在“淬火”之後能達到全局能量最低态,這一将玻爾茲曼定律遷移到人工智能訓練中的創見,解決了人工智能機器學習對複雜圖像分類與模式識别的問題。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羅傑·彭羅斯在1989年論及電腦能否具有精神時提出的觀點:“有關在物理定律、數學性質和意識思維的結構之間的關系引起了某些顯然全新的問題”,就顯得極富前瞻性。今天的人工智能,以一定水準的數學形式體系使高階自動化的機器實現了計算、“擁有”了邏輯、表達了概率等,不僅使人類創制的機器體系從自動向智能“進化”,而且正在推動曆史變革向更深層邁進。就連政治家也相信,“人工智能有望在人類體驗的所有領域帶來變革。變革的核心最終将發生在哲學層面,即改變人類理解現實的方式以及我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機器學習與人工智能的發展密切相關。大數據、強算力和新算法的引入,使人工智能在數據挖掘、模态轉譯和對象生成等方面的功能極大增強,而且系統的“魯棒性”、表征收斂性和智能類人性等方面也取得了長足進步。一方面,人工智能特别是今天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以“大數據小任務”的有效性實現生成的真實性;聯合嵌入式預測架構模型(Joint Embedding Predictive Architecture,JEPA),則以“思考鍊提示”探索機器智能實現“小樣本大任務”的可能性;大型語言模型,也以湧現能力探索機器學習習得智能的有效性等。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利用“深度學習”的挖掘功能,整合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使其再現為現實的智能力量;還原“自然學習”的反思效能,推動社會存在的經驗上升為社會意識的先驗,并檢驗由社會意識的先驗創造出來的社會存在之客觀性;建構“強化學習”的交互性能,實現機器智能的疊代與升級,表征了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互構的現實。因此,當人工智能以貝葉斯方法将經驗先驗化的時候,不僅給予人工智能系統優化甚至是進化的能力,而且還使人造的物質系統表現出類人的智能,直接指向“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統一”這一唯物史觀基本問題。

對今天的人類而言,無論是已經擁有的弱人工智能,還是正在追求的通用人工智能,都是社會意識為自然立法、社會實踐改造對象世界、人類智能創制社會存在的曆史成果,也是社會存在獲得(或具有)類人力量的事實證明。而且,人工智能技術的成功,正在推動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二者客觀性呈現方式的轉變。因為,一方面,人工智能作為“使能技術”,擴展了人與物交往的深度與廣度,它使“物”以因果的規律、運行的自動和決策的效用等表達出來的客觀性,成為社會意識物質化和力量化的直接方式和感性形式。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作為“取代技術”,它使社會意識尊重社會存在的客觀邏輯來調用物、創新原則來組合物、創制技術來驅動物,是社會意識真理性、社會存在力量性的呈現方式。

(二)社會存在對客觀性的确認

曆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客觀性不是與人及其活動無關之物的屬性。客觀性既是物之固有屬性,也是人類活動及其産物的社會曆史規定性。客觀,是人現實活動的物質之基、意識之限和社會之根;客觀性,是人類改變世界和創造曆史不斷拓展而又必然遵循的社會曆史邊界。因為,一般的事實是,“我們自己所屬的物質的、可以感知的世界,是唯一現實的;而我們的意識和思維,不論它看起來是多麼超感覺的,總是物質的、肉體的器官即人腦的産物”。現實的社會存在就是對客觀性最真實的确認。因此,人類今天正在達緻的目标,“使計算機做目前由人類做得更好的事情”,其實就是以人工智能這一社會存在來确認客觀性的實踐方式。

社會存在是通過人類生産與生活,确認客觀性的現實存在。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甚至這個‘純粹的’自然科學也隻是由于商業和工業,由于人們的感性活動才達到自己的目的和獲得自己的材料的”。因此,人工智能作為“以我們自身的形象創造的、具有智能的人工造物”,是确認客觀性的社會存在。因為,人工智能在功用上是“社會人的生産器官”,在能力上是強化人、延伸人的“人工器官”,在智能上則正在成為人類的“智能器官”。這樣的社會存在和一切社會存在一樣,都是通過人類經驗來确認、與物質前提相聯系而被創制出來的社會存在。以此,人工智能成為今天人類延續與創新文明、确證客觀性的現實社會存在。這既體現了人類創造曆史的一般規則,“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曆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又遵循了人類實踐活動的一般原則,即以物質生活的方式不斷拓展着客觀性的邊界,使自在客觀的物質形态和物質功能不斷被社會激活,成為人現實的客觀性。

經由人類曆史實踐改造與轉換之後的客觀性,一旦被社會存在确認,并表達為社會存在的客觀性,就會規定曆史狀态和推動曆史發展。确認客觀性的社會存在,不是由物自在屬性支配的定在,而是由社會實踐所建塑并影響社會意識客觀性的社會存在。人工智能時代,是一個以“機器執行思維活動”表達客觀性,取代“機器代替肌肉力量”表達客觀性的時代。

而且,物之所現,必是思之所及與行之能成;思之能真,必在物之可允與行之可達;行之能成,必因物之可允與思之為真。存在之物、曆史之思和現實之行,均由社會存在條件來奠基、社會實踐來開拓和物質客觀邊界來規定。列甯指出:“一切自然現象都有物質原因作基礎,同樣,人類社會的發展也是受物質力量即生産力的發展所制約的”。工業革命、人工智能革命,抑或未來其他物質形态或力量體系,都是人類在既有基礎之上創造出來的社會存在,是辯證地呈現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統一的客觀性。因此,人工智能在物的層面是具有類人能力的社會存在物,在意識的層面是有關人類和其他生物體的答案,是以社會存在來确認的客觀性。

進一步講,人工智能正在改變社會存在确認客觀性的方式。因為,首先,人工智能作為智能工具正在形成全新的生産力,從底層邏輯開始改變社會生産方式;其次,人工智能作為人造的智能存在,在現實邏輯中變革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最後,人工智能作為類人的社會存在,從存在邏輯上影響着人類的自我探詢與主體認知。因此,人工智能成為确認客觀性的社會存在,意味着我們已經能夠使非智能的物質和能量變為智慧化的物質和能量。當然,社會存在表達客觀性的這一變化,既得益于物的客觀性向人充分地敞開,使人能夠在既有條件下使社會存在“智能”地動起來,各司其職地表達為社會意識對象化的成果;又得益于社會曆史生成的客觀性從外在的規定性轉變成社會存在的生成性與建構性。人工智能成為确認客觀性的新方式,不僅使其自身作為實體性的社會存在成為社會曆史發展的前提與基礎,而且使由其帶動的虛拟實在也可能成為真實和實用的,甚至成為未來社會生活的核心要素之一。

其一,人工智能确證的客觀性,是以“二進制信息或者位元的結構體”,而非物理基本粒子構成支撐社會存在的客觀性。因此,人工智能使得社會存在客觀性确證的感知具體性、線性一緻性和邏輯自洽性,轉變成了社會存在物與人互動的現實性與關系的豐富性。這表明社會存在的曆史性、變動性和能動性是客觀事實。社會存在如此确認客觀性,既使這個時代“唯物”的觀念從狹隘的物理主義向曆史唯物主義的現實性、具體性和生成性展開,并通過社會存在的确認而獲得進一步的發展;又使社會存在以提供預設環境,而非重述物質客觀或預設本體裝置的方式來表達自身的客觀性。

其二,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存在對客觀性的确認,不是确認絕對不變的穩定性,而是确認“人與機器之間的互操作性與協調性(以及非協調性),并将它們視為同時是個體與集體的結構”。即,社會存在确認客觀性的過程,是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深度互動的過程,是社會意識的對象化和客觀化的現實過程。因為,在人工智能時代,“重要的不是對客觀事物的感知,而是對客體間系統與主體間系統的修改”。社會存在的客觀性轉變為由人工智能主導的生産過程實體性、生産體系有機性和社會産品感知性,具體化為人工智能時代的智能生産方式、生産關系和生産成果。

其三,人工智能時代突顯了觀念創制社會存在的客觀性。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存在确認的客觀性,已在人類知識深度與廣度的擴展中、人類實踐範式與邏輯的變革中,從被動走向了主動。因為,人工智能作為社會存在,使信息和網絡成為人類社會的客觀組成要素,使創制類人智能的物體系現實可行,使物理時間與空間不再成為社會交往的外在桎梏。

(三)社會創制對客觀性的表征

人工智能技術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個能夠自行做決策、創造新想法的技術”。人工智能是人類創制出來的。社會創制賦予社會意識客觀實體性、激活社會存在的類人性,使人工智能成為表征客觀性的社會存在。從認識論的層面講,人工智能是社會創制成果表征的社會意識的客觀性。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及其取得的曆史成就,不僅證明了知識的有效性,而且也在進一步追問人類感知與認知的限度、文化與文明的狀态、人性與物性的差異等。從存在論層面講,人工智能是“再造存在”的社會創制。因為,在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創制的社會存在使原本隻能由人完成的工作,或由人工智能完成、或由人與人工智能協作完成。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創制表征的客觀性,是人類生存空間拓展、活動能力提升和自我本質豐富的客觀性。

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創制表征社會存在客觀性和社會意識客觀性的方式,不僅依然肯認、依循并表達客體物質屬性的實體确定、因果确鑿和效用确切。而且,人工智能對客觀性的表征,正在深入性狀能開發、形态可改變、功能堪延展和屬性會超越等高階層面。因為,人工智能使“許多不具備思維的微小部件可以組成思維”。“每個思維智能體本身隻能做一些低級智慧的事情,這些事情完全不需要思維或思考,但我們會以一些非常特别的方式把這些智能體彙聚到社群中,從而産生真正的智能。”人工智能正是以此邏輯成為今天改變我們社會軌迹和曆史進程的客觀力量。人“把神秘運作的思維過程分析并且複制為可見可控的機器運算”, 由此所創制出的人工智能,就是對客觀事實、科學認知、物理力量之客觀性的表征。人類智能創制人工智能是對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客觀性的表征,而非對機械唯物論“人是機器”的證明。

因此,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創制表征的客觀性,既是物之為物的客觀性,又是社會意識深度進入社會存在的客觀性,還是曆史存在的客觀性。人工智能時代的社會創制,既堅持唯物史觀,“把世界理解為一種過程,理解為一種處在不斷的曆史發展中的物質”;又以這樣的唯物主義來指導實踐,對物之客觀性進行滿足社會需要、變革存在形态與建構功能結構的創制。如此表征出來的客觀性,既構成了人工智能時代人的現實處境,又奠定了人類曆史進一步發展的客觀基礎。一方面,人工智能以超越自然進化史的方式,“把形态發生理解為模式生成的遞歸過程”,内化物之屬性及其因果邏輯展開的客觀性來激活物質,使機器能夠思維,是對物之客觀性的社會表達與形式創制。另一方面,社會創制借由無數默默無聞的智能機械永不停歇地工作,使人工智能成為主體本質力量對象化、現實化的實踐方式與客觀表達。

人工智能時代的社會創制,為由特定物質、能量和信息規定的客觀存在植入社會意識的邏輯,使之具備學習、适應、優化和遞歸進化的能力,使物的客觀性不再停留于機械唯物的确定性,而是表達為物質系統運行的穩定性、規律性和智能性。因為,人工智能時代,技術的知識化豐富與發展了創制的邏輯。而且,人類社會創制人工智能,不再固守自動化時代機械還原物質性、有機組合疊加物質性和數量強化放大物質性的範式,而是以社會實踐的“做”使創制對象表達、轉化和升華客觀性,把創制之物激活成了“能力”與人比肩的社會存在。

其一,人工智能以社會創制的自動化物質體系實現了思維的自動化和機器的智能化,是社會意識客觀性的物質化。因此,人工智能使思維與存在誰決定誰的問題,轉變成思維與存在之間如何相互規定的問題。物之客觀性,由單維規定性發展成關系構成性。這既創新性地回答了“哲學基本問題”,又使物的客觀性不再是獨立于社會曆史的絕對性,而是表征曆史進步和社會發展的創新性。如此的社會創制,既使作為社會存在的物之客觀性得到尊重與強化,又使社會意識的客觀性得到表達與表征。

其二,創制人工智能表征客觀性,并非要證明人是造物主,而是要實踐地表征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統一的客觀性、“人—物”關系的客觀性。因為,人工智能是源于自動化而又超越自動化,社會創制出來的社會存在。人工智能不僅符合物理規律、能夠穩定高效地運作,而且智能性也在不斷提升。人工智能成為智能的勞動資料,不僅将以自然力代替人力的進程升華為人造智能增強甚至超越人的智能的現實,而且是人類實踐創造地提升思想力的曆史成果。因此,整合物與意識客觀性的社會創制,是當代人現實地遵循、曆史地表征物質客觀性、世界統一性和曆史發展性的現實實踐。

其三,雖然人工智能革命正在展開之中,但人工智能引發的曆史效應已表明,人類社會創制的能力正在取得量與質的雙重進步。人工智能表征客觀性的方式與邏輯,對人類曆史的影響必将深遠而深刻。人工智能時代的科學與技術使社會創制深入物的微觀層面,是社會創制量的變化;人工智能本身就是社會曆史的人類智能驅動的物質體系,是社會創制質的提升;人工智能作為“自治能動者”(Agent with autonomy),正在推動自然所生的自在王國和創制所成的人造王國融為一體,呈現出智能工程化與機器智能化的趨勢;人工智能不僅有着獨立機械電子智能體表達客觀的物質力量,而且更有腦機接口、意識上傳與下載、智能孿生體等與人融為一體的賽博格。

其四,人工智能以現實的曆史成就考問着實踐客觀性和曆史客觀性。人工智能對客觀性呈現的根本改變,既是社會創制表征客觀性的真實表達,更是對社會存在表達社會意識的方式及其意義的哲學追問。因為,在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創制出了與人具有主體互動性的社會存在,既拓展了實踐的深度與廣度,又産生了全新的社會曆史關系。所以,人工智能作為主體的人類社會創制的成果,是意識的物質形态,是物的新表達,是對曆史客觀性的證明。

二、觀念的物質力量對曆史客觀性的證明

人工智能以與人類神經網絡拓撲結構相似的人工神經網絡,實現了科學、技術和工程學對人類智能的認知和重構,表達了人類思維活動及其成果的現實性與物質性。因此,人工智能獲得智能,不是物理規律還原智能機制的結果,而是人以認知人、探知物和形成智的理論和觀念,來選擇物、組合物和創建物的社會曆史成就。因為,一方面,人類的觀念不僅具有還原物質形态客觀性的能力,而且還能建構出客觀性的物質形态。由此,觀念賦予特定物質形态以智能,使其具有完成複雜目标的能力。這既使無生命的物質能夠計算得出複雜的函數結果,又使觀念所構造的“與非門”“或非門”的邏輯方案、“人工神經網絡”“元細胞自動機”的感知方案成為表達力量的“計算質”。另一方面,觀念超越了實現“通用圖靈機”的物質限定,以前述的計算質排列出了實現“通用計算”的機件和電子單元,使人工智能在遵守物理定律的前提下獲得了越來越強的智能。由此,觀念表現出強大的物質力量,使人類在曆史中不斷地提高認知能力,這雖未能達緻物質定律的極限與自然進化的極緻,卻推動着人類觀念的進步、提高着人類改造物質世界的能力。觀念本然具有的物質層面的獨立性,使其創造出來的物質排列方式不依賴于具體某一(生物的或非生物的)物質而具有強大的計算力。正是對智能的概念、物質的觀念和技術的理念的全新認知,才使人工智能從專用人工智能不斷突破自身,持續産生新的技術範式并表達出新的力量。所以,人工智能正在證明着一個事實:由人類實踐建構、被人類曆史驗證、以物質力量表達的觀念,正在獲得與自然進化史、物質發展史和社會進步史同構的物質性,是被證明着的曆史客觀性。

(一)變換物質的觀念與“人工”的智能

人工智能時代,觀念物質化已是不争的事實,表達為觀念的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的建構也達到了新的高度。因為,一方面,人工智能時代的“物”已被體現為觀念的社會意識影響、“污染”甚至是定制。今天,“人化的自然”不僅承載了人本質力量的對象化,而且正在日益智能化,并以“機器是人”反诘了“人是機器”的形而上學命題;另一方面,思維與觀念已經外化為現實的物質力量。“自然的人化”已被人工智能确證,人工智能技術使自動化的“使能技術”躍升成了智能化的“取代技術”,提出了各種現實難題,并以智能的通用化追問着觀念物質力量帶來的存在論翻轉。對此,曆史學家擔憂,“人工智能不但可能改變人類這個物種的曆史進程,還可能改變所有生命形式的演化曆程”;未來學家驚呼,人工智能有可能成為我們“進化的繼承人”和“思想的繼承者”;哲學家警示,人工智能已由思維認知對象的認識論問題發展成為表征觀念力量、影響人類本質的存在論問題。

人類的觀念是具有超越性、創造性,是源于物質世界但内化于人類曆史的社會曆史性力量。馬克思指出,觀念不是與人的活動無關的絕對的存在,“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觀念,是表征人類認知水平與實踐能力的現實力量,不僅是世界觀的基本内容,而且是變換物質、改造世界的原則、規範和方法。一方面,被觀念加持的笨拙物質形成了非生物的信息網絡,既能以反向傳播、随機梯度下降算法等實現的“赫布學習法則”優化并改進人工智能的算法,又使人工智能能夠獲得類似于人的學習能力;另一方面,觀念在自然的結構中設定客觀的他者,為喚醒物質性世界、發揮自身力量留下空間。觀念以“現實的曆史的人”為主體,尊重、認知、吸納和内化作為對象的他者屬性與物理廣延性,為其力量的發揮找到物質的承載者。觀念在人的曆史實踐中表達出蘊含于其中的智慧與智能,能夠激活物、改造物、推進物,使觀念物化成新的社會存在和現實的物質力量。實現觀念的人工智能,不是主體觀念與實體自在的唯心主義和解,而是觀念的物質力量與物質的潛在能力的客觀實現與現實表達。馬克思在機器大工業革命發端時就認識到,“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創制、應用和發展人工智能,就是我們今天以物質存在來具體呈現“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的實踐。人工智能現實化、物質化和感性化了關于智能的觀念。

其一,新觀念對舊觀念的突破,為觀念變換物質敞開了空間,為人工的智能提供了可能。一方面,圖靈對“計算機器與智能”的開創性探讨,使人們不再固守以“機器”和“思維”的詞義來定義智能的邏輯與範式。特别是“圖靈測試”明确提出了以智能行為和智能效應來探知智能的理論觀念與技術邏輯。由此,人們在觀念和實踐上突破了外部束縛,“計算機系統絕不會有甚至像認知系統這樣的行為”;超越了内部異議,“計算機沒有内部生活,即沒有意識經驗,沒有真正的理解”;另一方面,人工智能領域基本認可計算是具有普遍性的觀念。正是計算與思維等價的觀念,為人工智能的工程實現開辟了道路、提供了方案。今天,也是在新的、具有革命意義智能觀的指導下,人們才真正集成了數據、算法和機件等社會存在,創造出功能強大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如ChatGPT、Sora、DeepSeek等。觀念的突破,既使實現人工智能具有技術可行性,又使人工智能具有曆史發展性,還使人工智能具有形上價值性。因此,“人工智能擺脫了任何關于實際的有機體如何做它們想做之事的問題,而代之以這樣的追問:我們依靠哪一種能力簇,可在原則上使得人工物有智能”。

其二,觀念是突破客觀邊界、變換物質形态和加速智能進化的社會曆史性力量。觀念作為人類共同的“軟件”不僅塑造着人類的未來,而且賦予了物以人工的智能。因為,首先,從發生學上講,人工智能是對關于智能本質和物質本質的觀念的表達和轉譯。經由人工智能的創制和重構,物之成物的屬性在觀念的結構中既簡化又強化,成為表達觀念力量性的中介。其次,從認識論來看,觀念把物理解為曆史性的存在,理解成一種具有無限可能性的發展對象,并将物的自然屬性與自在規律呈現于人創造的對象之中。因此,如果沒有對人的活動邏輯與本質屬性的曆史性觀念,那麼人既不可能創造出延長人“自然的肢體”的工具,也不可能建造出“自動的機器體系(即機器體系)”,更不可能創建出具有類人智能的人工智能。最後,從存在論而言,人類的觀念在把握曆史對象、升華社會實踐、創造理想圖景中,是以曆史發展的最高成就來肯定物、激發物和改造物。人類的觀念不僅具有将既定的事實與經驗升華為自洽理論的能力,而且還能在曆史的整體層面來解釋、規範與預見既定事實。對此,馬克思的觀點極具啟發性,“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隻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後才能理解”。因此,觀念地“認識到,把世界視作由離散的、可理解的中尺度對象組成的,這其實是智能的成就”。觀念變換物質創制的人工智能,表征了智能的成就,并在解釋對象、屬性和關系中,進一步增強了觀念變換物質的能力。

其三,人工智能是人類基于社會曆史的觀念變換物質的成果。人工的智能,既不是物的本體本質的外化,又不是超驗的“隐德萊希”對物的激活,而是以觀念的力量達緻的對物的曆史性改造和創制,是對曆史客觀性的證明。當前人工智能之所以能成為定義時代的技術,表面上是因為其展現出來的超越人類生物有限性的智能性、完備性和穩定性,實質上卻是因為其在發展試錯中真正堅持了觀念的“曆史的真理客觀性”與“真理的客觀曆史性”。比如,初代人工智能向第二波人工智能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就是基本觀念的變化。初代人工智能堅持以本體論的思維來定義智能,雖然發展出了各種有效的專家系統,但隻是既定知識的自動化。而第二波人工智能則既在理論原則上緊緊抓住“人工智能和認知科學的想象力”,又在技術實現上注重“大腦和腦式計算架構”并實現為不斷發展的神經網絡、深度學習和生成式架構等。

(二)人工智能的智能與曆史的客觀

人工智能有“智能”,不是因為“讓行為性和非決定性的自然概念有可能成為另外一種自然法則,偶然性原則被轉化為一種新的科學學說”,而是因為人工智能本身就堅持了唯物史觀,把智能“當做人的感性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從主體方面去理解”,特别是今天的深度學習、生成式人工智能更是如此。人工智能作為人類社會創制的社會存在,并沒有經曆漫長的從無機到有機的自然進化史,而是人直接以驅動物質的觀念、改變性狀的邏輯和表達客觀的理論而創制出來的社會存在。它以自動化的方式展示了人類智能壓縮時間空間的能力、改變物質形态的力量和增強物質力量的本領。因此,人工智能作為智能物,“發揮運動—知覺器官(把近似的感覺知覺轉化成信号)、分析器官(基于計算和已有的數據)和綜合器官(第三預存的建構)的作用,參與到環境中”。人工智能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這個時代人類實踐依仗的中介,不僅使物具有智能,而且是對曆史客觀性的證明。

人工智能的智能是物在自在因果律規範與社會意識實踐推動之下相互作用的結果。以關系為前提的相互作用,能夠既體現物的本質屬性,又激活物的特有屬性,還會産生物原本不具有的社會屬性。物“直接存在的個别性,隻有當它同他物發生關系,而這個他物就是它本身時,才按照它的概念得到實現,即使這個他物是以直接存在的形式同它相對立的”。物的相互作用,既受物理規律和化學規律等自在因果的限制,又被社會意識和社會實踐所推動。因此,物的相互作用,既使物得到相互的制約與規定,又使物的身份、地位與功能發生轉變,形成新的形态、表達潛在的功能、升華為組合的能力。正如人隻有同他人發生關系,“這個人才不再是自然的産物”一樣;物,特别是被實踐改造的社會存在之物,就具有打破其自身定在的潛力,超越物成為印證人類本質力量的對象。人工智能的智能顯然就遵從這一邏輯。也就是說,雖然“‘關系中的物’複雜叢生、互相摩擦、難以駕馭和困難重重”,但是卻能通過社會意識的中介呈現出智能性。

“人工的智能”是對社會曆史的“一般智力”的物質激活。人工智能同人類創造出來的其他機器一樣,“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因為,人工智能以電子信息、數理邏輯、機器學習等方式,不僅将人類曆史形成的科學技術内化于程序性、穩定性和智能性的操作之中,驗證了人類獲得智能、提升智能和運用智能實踐原則的有效性,而且使人工智能獲得了“高階自動化”的自動感知、自行決策和自主運行的能力。人工智能的智能,在加速人類智能的進化中,既将人的社會曆史性技術與技巧,對象化在工作機合目的性的程序、合規律性的客觀機制之中;又以對象化于人工智能系統中的認知和學習機制,獲得客觀的力量和智能的能力。這是因為,“人類文化發展出的注記策略、支配性規範、本體論擔當和認知實踐,使我們能夠理解世界,并捍衛‘世界之為世界’”。而以此為基礎創制的人工智能,正在構成今天人類“對人本身的一般生産力的占有”。因此,人工智能作為人類科技和工業的産物,今天正在替代工業時代的自動機器,“轉化為人的意志駕馭自然界的器官”。

其一,作為物體系的人工智能能夠具有類人智能,是因為其以人類創造的運動邏輯實現了智能運動的高階自動化。創造具有智能的社會存在,就是以積累和内化于社會曆史之中的智力、能力和觀念來驅動物體系,使之像人一樣行為、學習和進化。這既在本體論層面保障了人工智能的可行性,又在操作層面展示了智能存在的邏輯和表達的方式。人創制的社會曆史對象表達并提升智能,既是社會曆史力量的現實化,又是社會曆史力量的積累與提升。人工智能在超越人類智能生物有限性中,既保障智能持續、有效和穩定地發揮作用,又不斷擴展智能本身。而且,人工智能将“人本身的一般生産力”具體化為現實的曆史力量,不僅使人類認知的深度與廣度、精度與信度得以提升,成為人工智能時代人類科學創新的助手;而且使人類對智能的認知提升到了新的高度,使人工智能的智能既成為智能的映照,又成為人類探知自身謎團的實踐中介。

其二,人工智能的智能,是人類創制物質形态、組織物質體系從而生産物質對象的成果,是客觀的社會曆史性力量。因為,人類社會是通過跨時空分享知識與價值,在技術與制度的雙重維度中創制與發展人工智能。一方面,人工智能把人類實踐凝結成“一般智力”的知識與技術,上升為具有智能的新社會存在之創制原則和制造方法。因此,人工智能不是虛構和想象出來的超越性存在,而是人現實地發明、曆史地創制出來的社會存在,既是人類對既有智能的理解與實現智能的能力之物質性表達,又是人推進智能發展的社會曆史性創造。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展示出超越人類生物有限性的可能,将現實的曆史發展推到了新的轉折點。人工智能“下行”為智能化的生産重新定義生産方式和生産關系,“上行”為存在論事件推進理論觀念、思維方式和存在邏輯變革,在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雙重維度上同時推動社會曆史發展。因此,人工智能是“否定性的肯定力量”,充分證明了人類曆史發展的客觀原則。

其三,人工智能具有智能,既是這個時代現實的曆史場景,又是人類創造曆史的客觀前提。因為,無論是模拟與實現既有人類智能的狹義人工智能,還是實現領域跨越、達到人類水平的通用人工智能,抑或技術樂觀者所講的超越人類智能的超強人工智能,都是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曆史具體的客觀性。一方面,人工智能的智能,使内化于曆史現實中的客觀智能,展開為表達人類智能發展狀态、加速人類智能發展甚至是取代人類智能的客觀力量。這既改變了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對象化活動的客觀現實,又表達為全新的生産組織方式和生活活動邏輯。因為,人工智能對生産組織的調整與升級、對人—物關系的建構、對智能與生物機體的分離,正在推進新的工業革命、生産革命、社會革命和存在論革命;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從機器工具變成人的工作助理或協作夥伴,改變了人對物的支配和主導邏輯。因為,智能的人工智能,不僅使我們從事物質生産有了同行者,而且使我們的精神生産也有了新的“同伴”。對此,甚至是政治家也肯定,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純人類、純人工智能和‘人類—人工智能’混合決策這三者之間的界線有時會變得難以界定”。人工智能和人一起,正在成為塑造人類未來的客觀力量。

其四,人工智能不僅是人類創制能力及其精巧性的長足進步,而且正在對人類曆史産生重大的影響。因為,今天的事實是:人工智能不僅帶來了不計其數的技術與工程進步,而且還對生命科學、心理學、神經科學、生物學和哲學等事關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基礎科學産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面,人工智能的智能,具體地展示了曆史發展的程度,強化了人類自身的綜合能力,既使人類曆史面對的對象世界進一步向人敞開,又使人不斷創造出新的社會曆史性存在;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智能曆史地表明,人類智能是一種在曆史中進步和發展的社會曆史性力量,其一誕生就顯現出巨大的物質力量。因此,曆史的任何一種客觀狀态都不是曆史的最終狀态,都是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現實統一與不斷發展的客觀前提與現實基礎。

三、在意識中造“物”與在曆史中造“物”的統一

人工智能時代,賽博格使物不外在于人,人工智能使“智”不外于“物”,“人與人工智能”使“人—物”關系深度交織。因此,在人工智能時代,“不僅人類知識的性質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人類的生存方式、手段和環境同樣發生了關鍵的乃至革命性的變化,而這些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導緻人類群體性質的變化,而且人類生物的性質也開始經曆某種變化”。在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改造世界的能力已從物質的客觀形态改造,深入運行邏輯的建構與重要屬性的改變中。如此的“造物”,不僅使經由曆史改造和确認的物質形态,在新的曆史條件下展現出具體的客觀性,而且使數碼物、數據物、數字孿生物、虛拟實在物等也成為客觀的物,被人們在生産生活中重視、在社會政治中正視、在曆史發展中珍視。因為,人類在意識中“造”物,不僅體現出人對物的更深入的認知與更人性的尊重,而且表達出物的内在潛力正在被社會有機地激活;人類在曆史中造物,不僅使社會曆史性觀念更恰切地融入物的客觀之中,而且使物的運行邏輯更具體地呈現出觀念的社會曆史規定性。

(一)社會意識的“預演”與“物”的實現

人總是将物“移入”觀念之中進行社會意識的改造,并以此指導“物”的實現。社會意識的預演,是将純粹自然科學與社會曆史的創造性結合的唯物主義典範。在人工智能時代,這一基本邏輯被人類創制的實踐升華到了新高度。一方面,社會意識預演實現的“物”,不僅表達為客體客觀性的充分展示,而且使複雜的大型機械裝置也具有類生物有機體的特性。人工智能就是社會意識對物之潛能、對人之智能、對人—物關系之可能的思維“預演”而實現的“物”;另一方面,預演之後成就的智能之“物”,對預演物的意識之理論内容和發生方式愈發具有構成性。高階自動化的人工智能,為人類的知識增添新内容、為知識的獲得提供新手段,在以“物”升智中提升了人以“物”獲智的能力,使人工智能在以“物”行智中成為人類智能的助手和夥伴。因此,人工智能證明了社會意識預演的客觀性與可實現性,從“物”的實現上确認了社會意識創造與建構的客觀性。

人類的社會意識總是立足于曆史之基、實踐之底和社會之要來預演物的可能、推斷物的“形态”、創建物的“觀念”,從而指導社會實現物的實踐。自然、社會、曆史和實踐是社會意識預演物的基本規定。因為,一方面,社會意識是我們人的意識。“我們人類是地球上第一個将認知功能和有用的對生附器(對生拇指)結合起來的物種,我們能夠創造技術來擴展自己的視野”;另一方面,社會意識對物的預演,具有實現物的時間超前性與意識構造性,這既是對自然盲目性的規避,更是對物發展的主體性推動。曆史發生學告訴我們,“最蹩腳的建築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築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因此,社會意識對物的預演,不是對物的概念性解釋,而是基于社會曆史的認知與現實曆史的需要,對物存在形态和運動方式的觀念創制,是物的自然屬性與人改造物之社會能力的現實統一。

在曆史現實的地基上,社會意識基于總體和總體性的觀念,能夠創造性地預演“人的、自然的整個對象世界”。因此,社會意識的預演,不僅能夠賦予物以曆史現實性與價值指向性,而且也具有使物實現類人智能的可能性。因為,一方面,社會意識對物的預演,是不超脫曆史現實但超越時間空間的總體性視界;另一方面,曆史的事實是,物的實現,“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這就意味着,經由社會意識預演來實現物,使人能夠在更寬、更廣和更深的層面理解與把握自然。因為,人類總是在人—物的對比中合理地确定社會意識對物的預演界限、在曆史整體進程中辯證地處理物性力量與人性創造的沖突、在未來場景中曆史地考量物的形态與人的限定。質言之,社會意識的預演并非人類中心主義的主體性決定,而是人類主義的人—物關系的曆史性權衡;“物”的實現并非物的絕對性顯現,而是人類意識的主體創造和曆史限度的表達。

用社會意識來預演物的實現,使物表達的自然力和觀念表達的社會意識不再對立,使物的自然力成為表達觀念的中介。因為,物的實現有多重意義,既是對物既定因果邏輯的實體性再演,又是創制之物成為再次預演的現實基礎,還是對人創制的幹預邏輯進行實體性固化,亦是對社會曆史的反事實邏輯進行現實性驗證。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人以促進自身自由和自我超越的方式改變了對自身、曆史、自然和神性的理解”,創造出了足以改變文明進程的人工智能。

因此,意識中造物,不是通過意識預演來規定物,而是以社會意識的力量來實現觀念、實現物,是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現實統一。社會意識不同于實體化的定在、概念化的規範和知識化的邏輯,其本身就是一個由社會存在決定的,動态的、生成的和不斷發展的開放體系。社會意識的預演,使“知識和技能的積累”“社會智力的一般生産力的積累”被審視、調整、優化、變革和創新,并使之與内化在意識之中的“物的觀念”相遇、相融和相生,從而創造出符合客觀規律與曆史需要的“物的觀念”。“物的實現”,則是人以曆史的方式将人既有的、客觀的“物的觀念”帶入現實的具體過程。人工智能時代的增強技術、孿生系統和元宇宙等,都是在實現意識中的“物的觀念”。因此,人工智能對物的形态建構與實現正在逐漸重構人的行為邏輯與生活方式,這是社會意識造物的曆史成果,亦是人工智能時代的唯物主義。

其一,社會意識的預演,使物的實現自然地被賦予了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要素,使人現實的造物獲得了社會曆史的規定性。這不是說物的實現隻是由上述這些社會觀念決定,而是說物的實現更直接體現出人為的屬性。特别是在人工智能時代,社會意識的預演是超越自動化時代本質預測預演的高階關系預演,它更關注物實現的關系及其客觀性産生社會曆史效應的現實方式。所以,經由社會意識預演而實現的物,構成了一個人類進入世界與自然的新接口,讓物能夠進入社會意識。

其二,人工智能時代的意識中造物,不再駐足于以思辨、還原或建構來追問物由什麼樣的物質組成的客體性問題;而是進一步關注物生成過程中每一個事物組合所擁有的屬性,及其表現出來的現實的存在結構。因為,今天社會意識在對物“在起來”的預演中,既深入到物的本身,并落實到人工智能加持的對物的深度探知之中;又深入到社會意識的合理性結構和可能性事實,最終落實到推進技術範式變化和人類社會發展的理論思維、科學知識和技術邏輯變革之中。所以,人工智能時代社會意識中的預演不是随意和主觀地操縱物,而是通過人與物的雙重維度來提升物、激活物、改變物,從而創制“具有”智能的物。這就是人工智能時代人類知識爆炸式增長、人類意識發生重大變革和物質變換出現重要進展的原因。

其三,人工智能時代意識的預演推動了物實現的物理進程,改變了物實現的曆史場景,強化了物的實現與社會意識之間的依存關系。因為,社會意識的預演将升華曆史客觀性的遞歸邏輯内化于物的形态與屬性之中,使人工智能時代造物的意識更深地紮根于曆史的造物過程。同時,社會意識的預演,使意識中造物能夠将“‘預前述謂經驗’的客觀性内化于未來的時間與空間之中”。因此,人工智能時代物的現實性與人的曆史活動聯系更為緊密,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統一既成為人觀念的唯物主義規定,又成為人活動的唯物主義的現實。

(二)曆史現實地“造物”與“物”的現實

人工智能使現代技術與未來文明結為一體,使曆史中“造物”的方式、内容、追求與過往的時代區别開,直接使人與物的現實關系從自動化時代的控制與被控制,變成人工智能時代的建構與互生。因為,人工智能技術涉及人類社會衆多行業并賦能人類生産與生活的全過程。因此,在意識中造物與在曆史中造物統一的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正在超越霍布斯所言的呆闆的哲學,通達馬克思所追求的實踐哲學,用人類曆史中造物的實踐,講述我們如何探索、以何探索和探索什麼的哲學。

就存在本質而論,人類社會曆史現實地造物,不是簡單地對物存在形态的改變、運行邏輯的改道,而是在存在論意義上創造人的生活和人的世界。因為,曆史現實地造物,既是樹立人的獨立形象、肯定社會意識物質性的方式,又是生成穩定社會意識的實踐過程。顯然,人工智能時代的信息與通信技術、數據與機器智能、深度學習與機器替代等正在改變人的生存環境,也在構造人類生存的物質與精神語境。人工智能是人類取得自動化的曆史成就後提出的新需要。因為,人類的需要總是遵循這樣的邏輯,“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人工智能時代造物的取向,正在從傳統價值的有用與有效變更為支持能量供給、數據提煉、信息傳輸、系統整合等的有用與有效。因此,人類曆史地創制的人工智能,以強大算力、海量數據、先進算法,不僅在算力、經濟、社會等多方面拓展人類的能力,而且以“計算機的算法”來創造人的“大腦和心智”。

就發生邏輯而言,曆史現實地造物是物與意識在現實曆史中相互生成的實踐統一。因為,任何被人曆史地創制出來的社會存在,都具有滿足人自然需要與曆史需要的雙重屬性。曆史地造物呈現的“現實的物”,不是自在之物的自在還原和無曆史地展開,而是曆史性面對物、駕馭物、改造物和創制物而形成的現實世界。曆史地造物,不僅以自然哲學的方式直指了“人的權利”“人的天性”“人的尊嚴”等社會意識的自然之基,而且使人的社會意識與人對社會存在的創制一緻起來。以此,人曆史現實地造物颠倒了傳統笛卡爾式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撼動了造物的主動權,邊緣化了單一主體或絕對主體的造物地位等,使“現實的曆史的人”真正成為造物的主體。而且,人工智能的成就也現實地表明,人類曆史現實中“造物”體現出來的超越性力量,正在推進人類諸多科學的加速發展。

從曆史效應來看,曆史現實地造物,賦予意識以物的具體,使物成為意識的現實。因為,曆史現實地造物,是物質地表征人的實踐能力,是以物的力量擴展人的活動空間。在這一邏輯之中,人的問題、人的原則和人的邏輯可以由物的現實來窺見、表達甚至是實現,而物的現實亦可以由人的活動、人的創制和人的意識來建構。曆史現實地造物,“并不是它在設定這一行動中從自己的‘純粹的活動’轉而創造對象,而是它的對象性的産物僅僅證實了它的對象性活動,證實了它的活動是對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動”。現實的曆史支撐了在曆史中造物的穩定性,曆史的物質性賦予了物的現實以超越性,物的現實也為曆史的進一步展開奠定了基礎和前提。所以,今天曆史地創制出來的人工智能,是人創造出來的在既定曆史階段比人“聰明”、比人“智慧”之物,是被人類曆史賦予獨立性的也必将被超越的既定之物。

通過曆史現實地造物,人不僅創造了客觀的社會存在,而且表達了經由社會意識積累起來的物質力量。人工智能時代,人類以基因工程、納米技術、人工智能、腦機接口、政治調配、經濟驅動、優秀文化的創造性轉化等,創設物的新形态、創制物的新邏輯、創造物的新效應,在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統一中,人類能夠克服其固有的生物弱點,甚至将這些弱點轉化成現實的力量。因此,社會曆史造物所開創的物的現實,是物向人趨同與人對物改造的社會曆史成果,是自然在人類曆史實踐中的“複活”,是自然與人的社會曆史統一。首先,人工智能已成為當今人類造物的勞動資料。而“勞動資料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所以,以人工智能為中介的曆史現實地造物,促使人形成新能力、建構新關系、生成新力量。其次,勞動的人造自動化,開創了勞動智能化的新場景,“人類之間建立的關系、參與的運動、從事的工作、經曆的情緒起伏,可能都不再是由原子組成的,而是由比特建構的”。所以,人工智能直接将智能化的機器體系整合進了人造物的具體曆史進程,使物的現實既成為物發展程度的指示器,也成為勞動的新方式。最後,人工智能正在以革新勞動内容、變革勞動方式、追問勞動意義的方式再造存在。因為,“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别,不在于生産什麼,而在于怎樣生産,用什麼勞動資料生産”,所以,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曆史現實地造物,其實就是再構我們社會意識的物質活動。

結語

人類創制出了深度融合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具體統一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人工智能。無論以何種方式、在何種程度上排除意識的規定性來主觀地造物,抑或是不基于社會存在的客觀來主觀或随意地運用社會意識,都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以曆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真誠地面對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之間的内在互動關系、把握社會存在定義時代的内在邏輯、洞見社會意識推進社會存在變革的時代方式,就是人工智能時代既尊重物又珍重人還珍視實踐的曆史唯物主義。尊重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之間的辯證關系、激發人以社會意識表達的曆史創造性、創建表征觀念物質力量的社會存在之物,是人工智能時代人不被物體系替代和排擠的社會曆史方式,是人工智能時代人之為人的現實表達。

第一,人工智能時代唯物史觀基本問題内容的變化,是人類技術進步的哲學性顯現。人不僅能夠以自己的創造物重塑自己的社會意識,而且能夠在意識定義智能的前提下創造出規定和影響社會意識的社會存在。這顯然不是說現代性視域中的人獲得了絕對控制權,能夠支配和控制整個物質世界;而是說在人工智能時代,物真正通過曆史的方式“活”起來了。因為,人工智能是人在創造自己的對象性存在時真正将自己的意識物化,是以最新曆史成就對物的唯物主義肯定,是對意識物質力量的表達。

第二,人工智能時代唯物史觀基本問題結構的升級,是人類文明範式變革的哲學前奏。在人工智能加速發展的背景下,“賽博格”“人類世”“後人類”等表達人類文明範式轉變的概念層出不窮。究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存在已經從工業時代的自動化升級到智能時代的智能化,不僅出現了處理高效、運行穩定和準确度好的專業人工智能,而且通用人工智能也在快速地推進之中;社會意識也從“人—物”的二元結構升級到“人—物—人工智能”的三元結構,人工智能不僅拓展了生物智能既有的界限,而且打破了人類對智能、智慧和意識的傳統認知。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統一的新方式預示着今天的人類必須在哲學的高度正視定義人之本質的意識與表征人之本性的存在,而關于這一問題的答案必須在人類定義自己時代的理論創新、思維創新、觀念創新和技術創新的曆史活動及其成果中去尋求。

第三,人工智能時代唯物史觀基本問題的存在論躍升,是人工智能時代技術變革提出的新問題,是曆史唯物主義表征其曆史穿透力和文明引領力的絕佳機遇。人類創造力的物化、“一般智力”的現實化和人類曆史活動推動了人工智能技術的巨大成功。人工智能是否具備成為第二個主體的條件或許是一個為時尚早的問題,但是人工智能作為以社會存在來表達社會意識的一體化新存在,對人類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影響卻是今天尤為重要的問題。人工智能作為人的創造物、人作為曆史性的存在、曆史作為客觀的現實,是人工智能具有“智能”的前提與基礎。人工智能提出了這個時代必須回答的同一性、主體性和自主性等問題,而這些問題隻能在人創造自己曆史的實踐活動中回答,也隻有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統一的曆史實踐才能給出正确的答案。

〔本文注釋内容略〕

作者塗良川,華南師範大學6774澳门永利教授(廣州510631)。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2025年第2期P21—P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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