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輝
馬克思對資本、資本主義的批判之于當代社會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是,這種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到底體現在哪裡。首先是方法論意義。馬克思對資本的研究起初就是哲學式的,即抽象與具體、勞動本體論、科學與倫理、存在論認識論與價值論等的有機統一。這些方法本身就是一種思想,一種範式。其次,實踐論價值意義。起始于15世紀末的歐洲現代化運動,從根本上颠覆了傳統社會的結構及其展開方式,構建起了一個以欲望的神聖激發為動力、以市場的發現和拓展為環境、以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和廣泛應用為手段的現代社會結構及其運行方式。在諸種方式中,唯物史觀或許是最好的把握方式,現代性是現代化的諸種特征,如主體性、複雜性、流動性、矛盾性,等等,對此可有哲學、社會學、文化學等叙述方式。馬克思以他鮮明的價值立場和獨特的緻思視角,把自己感受到、認識到和思考過的問題呈現給了那個時代的人們,也奉獻給了後來者。
一、經濟人類學何以邏輯上在先:在價值邏輯與事實邏輯之間
我們可以把經濟學、經濟哲學和經濟人類學視作馬克思研究資本問題的三個維度,盡管馬克思本人從未這樣表述過。依照對資本進行研究的内在理路,其緻思邏輯應該是經濟學——經濟哲學——經濟人類學。馬克思在真正科學地、實事求是地研究資本之前,已經對資本的人類學性質作了優先判斷,它表現為勞動、資本之人類學意義的先行标劃,這就是經濟人類學邏輯上在先的真實含義。(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這也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倫理态度和科學精神之有機統一是一緻的,其内在邏輯進程表現為:批判——辯護——重構。或許,人們對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沉思何以表現出經濟人類學在邏輯上在先這一事實表示疑問、不解、質疑甚至批評,理由是馬克思沒有堅持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的唯物主義觀點。将價值邏輯先行标劃出來,之後再去尋找甚或構造能夠實現價值的事實邏輯乃是個人和人類生存發展的必然邏輯。馬克思終其一生遵循的價值邏輯和事實邏輯,就是把個體、人類的對整體性的好生活的追尋和追求标劃在他對資本和資本主義的辯護、批判以及超越之中,體現在從“預設—批判”到“分析—論證”再到“繼承—超越”的緻思進程中,也就是從“經濟學—經濟人類學”到“經濟學—經濟哲學”再到“經濟哲學—經濟人類學”的緻思過程。
關于貨币問題,就可以有經濟學和經濟人類學兩種論證方式,穆勒表述的恰是前者,而馬克思論證的貨币既有經濟學的性質,又有經濟人類學的立場。貨币的本質,首先不在财産通過它轉讓,而在于人的産品賴以相互補充的中介活動或中介運動,人的、社會的行動異化了并成為在人之外的物質東西的屬性,成為貨币的屬性。既然人使這種中介活動本身外化,他在這裡隻能作為喪失了自身的人、非人化的人而活動;物的相互關系本身、人用物進行的活動變成某種在人之外的、在人之上的本質所進行的活動。由于這種異己的中介——人本身不再是人的中介——人把自己的願望、活動以及同他人的關系看作是一種不依賴于他和他的力量。這樣,他的奴隸地位就達到極端。因為媒中介是支配它借以把我間接表現出來的那個東西的真正權力,所以,很清楚,這個中介就成為真正的上帝,對它的崇拜成為我的目的本身。同這個中介脫離的物,失去了自己的價值。因此,隻有在這些物代表這個中介的情況下,這些物才有價值,而最初卻似乎是,隻有這個中介代表這些物的情況下,這個中介才有價值。最初這種關系的颠倒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這個中介是私有财産的喪失了自身的、異化的本質,是在自身之外的、外化的私有财産,是人的生産與人的生産之間的外化的中介作用,是人的外化的類活動,凡是人的這種類生産活動的屬性,都可以轉移給這個中介。因此,這個中介越富有,作為人的人,即同這個中介相脫離的人,也就越貧窮[1](P164-165)。
馬克思關于貨币本質的精彩論證具有多重意義。
第一,在學術和學說的意義上,無論是經濟哲學還是經濟人類學都必須基于經濟學之上,因為經濟學呈現的是關于經濟行動、經濟關系之本質及其運行規律,經濟學中的範疇、話語和邏輯為人們了解、理解經濟規律提供了思考範式。然而,經濟學從來就不是也絕對不是純粹的自然科學和實證科學,價值中立隻在承認和尊重經濟規律的意義上才是可行的;經濟規律造成的過程和結果對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意義。如資本家如何運用其掌握的資本通過購買雇傭工人的勞動力從而支配整個勞動,以獲取剩餘價值,這被馬克思稱為資本産生剩餘價值的秘密,即資本家購買了雇傭工人的勞動力,(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也就同時購買了勞動力的展開過程及其結果即勞動,勞動是勞動力的展現和實現;購買勞動力的價格遠遠低于由勞動力的使用即勞動所創造的價值。這完全可以被稱為規律,創造剩餘價值的規律。如果把這種規律視為天然、合理、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就永遠無法解決剝削的問題,任何一種消滅私有制的革命都被視作是“反革命”的。于是,對經濟活動、關系和規律的研究就絕不能僅停留在事實邏輯的研究上,必須引入價值邏輯的沉思範式。這個範式恰是經濟人類學,它基于人們在創造财富過程中“能夠做什麼”,而又超越它,達于“應當做什麼”的高度。
第二,馬克思關于貨币本質的論證和論述,不限于簡單的交換媒介這一點,而是将其擴展為勞動者、私有财産、交換關系及其社會性質和類性質的論證上。毫無疑問,貨币的發達及其普遍運用,正是交換經濟、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高度發展的産物,它建構起了一個不同于原始經濟和農業經濟的現代生産邏輯:生産、分配、交換和消費,隻有充分實現這四個環節的相互嵌入和相互支持,一個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方式才能被運行起來。事實證明,貨币的普遍運用所産生的社會效應,正如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所說的,“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2](P52)。在現代生産邏輯體系中,隻有通過普遍交換,使産品變成商品,使商品的使用價值獲得交換價值,才能實現産品的價值。而交換價值的符号化形式恰恰是貨币,貨币是産品的外化形式,是不同産品相互交換時的比例關系,它是産品使用價值的代表。然而,當這個代表一旦超越了所有産品的個性,變成可以代表一切使用價值的符号時,它就變成了真正的“代表”,任何一種使用價值隻有預先獲得這個“代表”的确認、确證,才成為真正的使用價值。這是一個雙重“化”的過程。作為“外化”,一個使用價值借助貨币将自身展現給他者,被他人承認、确認、使用,從而證明了使用價值的“價值”;當他人享用我的使用價值時,他人證明了我的價值。然而,我的使用價值一旦變成貨币,變成我的代表的符号時,就證明了我喪失我的人性、産品喪失它的個性于那個普遍的符号即貨币中,這就是馬克思說的“異化”。
第三,馬克思關于貨币“外化”“異化”的分析和論證的經濟人類學範式,絕不止于經濟學意義,更彰顯出哲學人類學意義,即勞動、資本、私有制之二重性之于個體和人類的意義。馬克思正是基于對貨币二重性的論證而進升到對勞動、資本和私有制進行人類學批判,這種批判充分體現了預設與批判有機統一的方法論原則。
在馬克思看來,由私有财産、私有财産的相互外化,由普遍的交換關系産生的各種分離,可以有向上“發展”和向下“堕落”兩種路向。向上的“發展”路向是:
不論生産本身中的活動的交換,還是人的産品的交換,其意義都相當于類活動和類精神——它們的現實的、有意識的、真正的存在是社會的活動和社會的享受。因為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所以人在積極實現自己本質的過程中創造、生産人的社會聯系、社會本質,而社會本質不是一種同單個人相對立的抽象的一般的力量,而是每一個單個人的本質,是他自己的活動,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享受,他自己的财富。[1](P170-171)
而向下的“堕落”的路向,即在私有财産相互外化、勞動與勞動者分離、勞動成為直接的謀生手段的境遇下,
人同自身相異化以及這個異化了的人的社會是一幅描繪他的現實的社會聯系,描繪他的真正的類生活的諷刺畫;他的活動由此而表現為苦難,他個人的創造物表現為異己的力量,他的财富表現為他的貧窮,把他同别人結合起來的本質的聯系表現為非本質的聯系,相反,他同别人的分離表現為他的真正的存在;他的生命表現為他的生命的犧牲,他的本質的現實化表現為他的生命的非現實化,他的生産表現為他的非存在的生産,他支配物的權力表現為物支配他的權力,而他本身,即他的創造物的主人,則表現為這個創造物的奴隸。[1](P171)
向下的“堕落”的社會場景是馬克思必須承認的當下現實,是必須嚴肅對待的非人狀态,是必須予以反思和批判的異化現象,它絕不可能成為像自然規律那樣的不可改造的社會狀态。人類制造了這樣一個非人的狀态,也同樣有意願和能力改造這個狀态,朝向屬人世界演進。這不僅在觀念上是可能的,在實踐上也是現實的。馬克思預先給出了這樣一個将人的本質回歸人本身的場景:
假定我們作為人進行生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生産過程中就雙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個人:(1)我在我的生産中使我的個性和我的個性的特點對象化,因此我既在活動時享受了個人的生命表現,又在對産品的直觀中由于認識到我的個性是對象性的、可以感性地直觀的因而是毫無疑問的權力而感受到個人的樂趣。(2)在你享受或使用我的産品時,我直接享受到的是:既意識到我的勞動滿足了人的需要,從而使人的本質對象化,又創造了與另一個人的本質的需要相符合的物品。(3)對你來說,我是你與類之間的中介,你自己認識到和感覺到我是你自己本質的補充,是你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而我認識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愛所證實。(4)在我個人的生命表現中,我直接創造了你的生命表現,因而在我個人的活動中,我直接證實和實現了我的真正的本質,即我的人的本質,我的社會的本質。[1](P183-184)
馬克思從四個方面預設了我作為勞動者、生産者和創造者,在我與我的創造過程及其結果中,在你享受我的産品中,在我是你與類的聯系中,在我、你以及類本質之間所體現和實現出來的對象化、對象性關系中,映現自己,實現自己;我的存在、我存在的意義都在我與我、我與你、我與類之間得到了實現,得到了證明。這才是真正的屬人世界。然而,現實世界則是一番充滿矛盾、沖突和異化的景象,在屬人和非人世界的相互映襯中,愈顯屬人世界的美好、非人世界的悲慘:“我的勞動是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在私有制的前提下,它是生命的外化,因為我勞動是為了生存,為了得到生活資料。我的勞動不是我的生命。第二:因此,我在勞動中肯定了自己的個人生命,從而也就肯定了我的個性的特點。勞動是我真正的、活動的财産。在私有制的前提下,我的個性同我自己外化到這種程度,以緻這種活動為我所痛恨,它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更正确地說,隻是活動的假象。因此,勞動在這裡也僅僅是一種被迫的活動,它加在我身上僅僅是由于外在的、偶然的需要,而不是由于内在的必然的需要。”[1](P184-185)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造成異化、矛盾、沖突的根源明确地揭示出來:“大量勞動積累起來,因為資本是積累的勞動;就是說,工人的勞動産品越來越多地從他手中被拿走,工人自己的勞動越來越作為别人的财産同他相對立,而他的生存資料和活動資料越來越多地集中在資本家手中。”[3](P120)馬克思在下面這段論述中明确表達了自己的理論旨趣和實踐訴求:“我們是從國民經濟學的各個前提出發的。我們采用了它的語言和它的規律。我們把私有财産,把勞動、資本、土地的互相分離,工資、資本利潤、地租的相互分離以及分工、競争、交換價值等等當作前提”,(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财産的事實出發。它沒有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3](P155)。雖然馬克思從國民經濟學指明的事實出發,但要發掘造成私有财産和勞動異化的真正根源,更需進一步指明勞動之于個人和人類的本體論意義:“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他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作自己的對象;而且因為——這隻是同一種事物的另一種說法——人把自身當做現有的、有生命的類來對待,因為人把自身當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3](P161)動物也生産,但它隻生産自身,“動物隻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産,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3](P163)。人成為普遍的存在物,乃是因為他可以超出自己的限度知曉他物的限度,并能夠把各種尺度既分别開來又統一起來;人是通過創造一個對象世界而創造人本身的。因此,“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産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通過這種生産,自然界才表現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實。因此,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3](P163)。
然而,在異化勞動過程中,一如馬克思指明的那四種情況,我和我的勞動産品處在矛盾、對立、對抗之中,我的勞動産品非但不歸我所有,反而制約着我、反對着我;我和我的勞動過程處在對立之中,勞動不再是樂趣,相反,我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我和其他人處在對立之中,我通過勞動過程創造的社會關系不再能證明我的社會本質;我和類之間也處在對立之中,我無法獲得普遍性。那麼,是何種原因、何種力量造成勞動異化、社會關系異化呢?馬克思說,我們要先行“解決兩個任務:(1)從私有财産對真正人的和社會的财産的關系來規定作為異化勞動的結果的私有财産的普遍本質。(2)我們已經承認勞動的異化、勞動的外化這個事實,并對這一事實進行了分析。現在要問,人怎麼使自己的勞動外化、異化?這種異化又是怎樣由人的發展的本質引起的?我們把私有财産的起源問題變為外化勞動對人類發展進程的關系問題,就已經為解決這一任務得到了許多東西”[3](P167-168)。
在馬克思得到的這些東西中,共産主義是最根本的方面。起始于國民經濟學而達于經濟人類學的高度,并非僅是思想的邏輯,更重要的是,它必須也一定是曆史的邏輯,而共産主義正是實現這曆史邏輯的社會過程。馬克思關于共産主義的描述和論述是經濟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式的,是理想的、整體性的,但絕不是空想的、幻想的、片面式的。它基于私有制又超越私有制,一如私有制的出現具有一定的曆史必然性,超越私有制而達于公有制、社會統一管理,也同樣具有曆史必然性。那麼,共産主義是何以使人的勞動、社會關系回歸人本身,使人重新占有自己的社會本質的社會運動呢?
共産主義是對私有财産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複歸,這種複歸是完全的複歸,是自覺實現并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财富的範圍内實現的複歸。這種共産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在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确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鬥争的真正解決。它是曆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3](P185-186)
如果這種解答已成現實,那麼人的耳朵、眼睛,人基于感覺器官之上的各種感覺,人的心靈、美德都将成為人的;進言之,人将以人的方式運用這些器官和感覺去感知、感受世界,表達對世界真摯的情感。毫無疑問,馬克思對共産主義的設想和論證已不再是經濟學、經濟人類學,而分明是哲學人類學式的規定。共産主義作為人類曆史發展的特定狀态和階段,是曆史辯證發展的必然後果和充分體現。它既是對私有制的肯定,又是對它的否定,是帶着以往的成果向人類更高階段的進發;它使人的眼睛、耳朵重新成為人的感官并産生感覺,因為音樂隻有對聽懂音樂的人才有意義,對憂心忡忡的窮人而言,再美麗的花朵也沒有審美價值。共産主義是對現有非人狀态的積極揚棄。馬克思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美好社會的設計,絕不是像空想社會主義者那樣,撇開現實的曆史現實,空造樓閣,自說自話,而是将思想的邏輯建基在曆史的邏輯之上。這一過程正是馬克思尋找和建構實現共産主義現實基礎的過程。一如理想必須基于現實才是可能的、現實的那樣,經濟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必須立于經濟哲學之上,才是确證的、可信的。1844年前後,馬克思寫下了重要的由九本筆記組成的《巴黎手稿》,大量的國民經濟學材料,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的社會現實,促使馬克思帶着共産主義理論和理想去追尋實現理想的現實道路。這一心路進程正是從經濟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轉向經濟哲學的過程,因為思想的邏輯必須基于曆史的邏輯。經濟人類學在邏輯上優先意味着人類的價值追求先于曆史而發生,它是人類改變曆史、創造曆史的動力;曆史的邏輯又是時間上在先的客觀力量,不尊重曆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任何價值追求都會是空想的、幻想的。對經濟規律、資本本質的理解和把握必須是哲學式的,這就是經濟哲學。經濟哲學以經濟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為價值依據,而經濟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必須以經濟哲學為事實根據。
二、經濟哲學何以時間上在先:資本與資本主義社會現象學
顯然,就像外化、異化、非人道不是源初性的,而是過程和後果形态的“此在”那樣,對異化的研究也絕不能是過程主義和後果主義的緻思方式,必須将異化、非人道還原到資本主義社會這個特定的曆史場域中來。這個還原工作由四個步驟組成:資本——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社會。作為思維還原之最後結果的資本主義社會,才是一個總體性概念,它内含着資本、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如果不從資本主義社會這個總體性概念出發,就絕不可能對資本、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作全面的考察、批判和論證。
(一) 經濟哲學的單義形态:資本現象學
經濟哲學是對人類經濟活動之實然的和應然的“是其所是”的追問,是對兩種“是其所是”之原始發生的根據和依據的考察,是對發生過程之内在邏輯的把握,是對發生結果的批判,考察、把握和批判必須也必然用到系統論奠基和生成論奠基這兩種緻思範式。
1.系統論奠基中的資本。馬克思對資本的考察、把握和批判正是充分使用了系統論奠基和生成論奠基這兩種範式。不理解馬克思這兩種緻思範式便不會理解馬克思為何在《資本論》第1卷第一篇“商品和貨币”中從商品開始。馬克思在充分論述了抽象與具體的關系和應用之後說道:“因此,把經濟範疇按它們在曆史上起決定作用的先後次序來排列是不行的,錯誤的。它們的次序倒是由它們在現代資産階級社會中的相互關系決定的,(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這種關系同表現出來的它們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曆史發展的次序恰好相反。問題不在于各種經濟關系在不同形式的相繼更替的序列中在曆史上占有什麼地位。更不在于它們在‘觀念上’(在關于曆史運動的一個模糊的表象中)的順序。而在于它們在現代資産階級社會内部的結構。”[2](P32)
那麼現代資産階級社會内部的結構是怎樣的呢?進言之,什麼才是資産階級社會的初始性力量,萬物由它産生,或它展開自身為萬物,而萬物又複歸于它。這個社會關系不是别的,正是商品關系。産品隻有成為商品,商品再轉換成貨币,貨币成為普遍物,它可以代表一切商品,通過這種兩次轉換,就實現了一個神奇的後果:增殖。這不正是資本的原始發生過程嗎?基于這樣的沉思進程,馬克思說:
顯然,應當這樣來分篇:(1)一般的抽象的規定,因此它們或多或少屬于一切社會形式,不過是在上面所闡述的意義上。(2)形成資産階級社會内部結構并且成為基本階級的依據的範疇。資本、雇傭勞動、土地所有制。它們的相互關系。城市和鄉村。三大社會階級。它們之間的交換。流通。信用事業(私人的)。(3)資産階級社會在國家形式上的概括。……(4)生産的國際關系。……(5)世界市場和危機。[2](P32-33)
從這個分篇不難看出,馬克思對資本的思考恰是經曆了自己說的雙重邏輯:從國際市場和危機——生産的國際關系——三個階級——普遍交換——土地所有制、雇傭勞動——資本。通過對繁茂蕪雜現象的蒸發得出最抽象的規定,資本就是這個抽象的規定,是被把握在意識中的具體,它最抽象但卻最具體,因為它包含着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全部要素及其可能性;展開這個抽象的規定為其他物便是馬克思在這個“分篇”中所列出的諸種要素。這是倒序或逆向思維發生學,即思維的邏輯。它從感覺和直觀入手而終結于那個不可視見但卻是始點的那個抽象,人口—經濟關系是感覺和直觀到的具體,感性具體,資本是那個不可視見但卻可以規定的始點,是抽象的具體,越是抽象的越是具體的,因為它包含着一切從它而出的一切可能性;當這個始點展開自身為他物時,因它而來的一切可能性就變成了現實的存在,不論這種存在是合乎理性的還是背離理性的,似乎都有存在的根據。這是正向的曆史發生學,即曆史邏輯。資本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内部結構的本體論,作為初始性力量,它使其他的社會關系和國家現象成為可能。人們認識到資本的神奇功效,并試圖做資本家:
做一個資本家,這就是說,他在生産中不僅占有一種純粹個人的地位,而且占有一種社會的地位。資本是集體的産物,它隻有通過社會許多成員的共同活動,而且歸根到底隻有通過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
因此,資本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
因此,把資本變為公共的、屬于全體社會成員的财産,這并不是把個人财産變為社會财産。這裡所改變的隻是财産的社會性質。[4](P46)
在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中,資本變成了真正的公共事物,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即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從剝削和被剝削的地位上共同生産着這個公共事物。資本家通過支配雇傭工人的勞動獲得了資本;雇傭工人通過供養資本家失去了資本。然而,如同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談到奴隸和奴隸主的關系時說到的,奴隸通過維持自己的奴隸地位才能獲得生活資料,奴隸主隻有依靠奴隸的勞動才能獲得支配地位。所以馬克思說,雇傭工人隻有消滅自己被雇傭的地位才能消滅雇傭他的資本家。在資本本體論基礎上産生了兩種資本認識論,一種是資本家的,隻有擁有資本、運行資本才能獲得增殖,才能處于支配地位,資本是使自己成為資本家的“緻富之路”;另一種是雇傭工人及其理論代言人的資本認識論,工人隻有成為自覺的、有理論的、有理性的社會力量,才能看到資本的罪惡,找到消滅私有制的正确道路。而作為無産階級革命導師的馬克思則用“批判的武器”表達資本的本質,并以此引發“武器的批判”。“新被解放的人隻有在他們被剝奪了一切生産資料和舊封建制度給予他們的一切生存保障之後,才能成為他們自身的出賣者。而對他們的這種剝奪的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的。”[5](P822)馬克思用曆史發生學的方法,以曆史叙事的方式描述了資本主義租地農場主和工業資本家産生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充滿着血腥立法和無恥的身心摧殘,“被暴力剝奪了土地、被驅逐出來而變成了流浪者的農村居民,由于這些古怪的恐怖的法律,通過鞭打、烙印、酷刑,被迫習慣于雇傭勞動制度所必需的紀律”[5](P846)。作為曆史發生學,資本一經産生,便沿着屬于它自己的邏輯而展開其自身,這便是資本現象學中的第二個方面——生成論中的資本。這是順序或正向的曆史發生學。
2.生成論奠基中的資本。資本生成論内在地包含兩個環節,即原始發生和自我展開,前者已由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給出,當資本以曆史的方式生成之後,它便沿着其自身的演進路徑自行展開。《資本論》開篇便說:“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财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們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5](P47)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将資本的演進邏輯劃分成三個環節:資本的生産過程、資本的流通過程和資本主義生産的總過程。如果将這三個環節視作某個特定主體如資本的自我展現過程,那麼作為第三個環節的“資本主義生産的總過程”就應該是資本實現的總過程。那麼,馬克思為何沒有這樣安排,而是把資本的生産和流通這兩個環節統合在資本主義生産的總過程中呢?
為準确把握馬克思思想的真谛,就必須這樣去理解和把握:如何正确把握和理解資本、資本主義生産和資本主義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資本是使資本主義生産和資本主義社會成為可能的基礎,沒有這個“靈魂”又何來資本主義生産和資本主義社會呢?(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我們可以在三種意義上理解資本主義:其一,作為價值觀念的資本主義,那就是用功利、利益、效用去決定人的行動,評價人的行為,在極端的意義上,這種價值觀可能導緻個人利己主義、集團利己主義和國家利己主義,用資本的邏輯去支配政治的邏輯和文化的邏輯。其二,作為生産方式的資本主義,這就是通過市場經濟這種經濟組織方式獲取最大化收益,而這正是資本的使命;等價交換原則和收益最大化原則正是實現資本使命的兩個根本保障。其三,以利益最大化為觀念基礎、以市場經濟為社會基礎構造起來的一個複雜的社會設置,正是資本主義社會,而資本主義社會就是由思想上層建築和政治上層建築構築起來的社會有機體,它的思想觀念和制度體系都是圍繞着利益最大化而構建起來的。
馬克思說道:“問題本身并不在于資本主義生産的自然規律所引起的社會對抗的發展程度的高低,問題在于這些規律本身,在于這些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5](P8)以鐵的必然性表現出來的資本邏輯在其發生的前提和過程中,不但基于資本原始積累的“原罪”之上,更在于發生作用的過程中導緻諸種罪惡。沒有對資本邏輯的揭示就不可能揭示資本剝削的秘密,更不會發現生産的社會化和剩餘價值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也就找不到超越資本主義并發展到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的現實道路。因此,《資本論》的使命就在于揭示資本邏輯的全過程,并以此為回歸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預設的屬人世界指明現實的道路。那麼,現在我們就要看一看資本是如何展現其自身,又是如何實現增殖目的的。
沒有商品生産就不可能有資本産生,沒有流通(交換)資本便不可能實現,所以商品和貨币是資本的兩個翅膀和兩個風火輪。資本是無形的,但要讓無形的資本具有無窮的力量,就必須借助有形的翅膀,正是有了商品和貨币,資本才會使自己由鲲變為扶搖直上九萬裡的鵬。資本也像一輛戰車,沒有商品和貨币這兩個風火輪,這輛戰車也就永遠飛奔不起來。如果現代生産邏輯停留在商品上,而不能通過交換變成貨币,那麼生産邏輯就會停滞,出現實體性的經濟危機;如果停留在貨币之上,而不能購買商品,那麼就會出現金融危機,所以,經濟危機和金融危機乃是資本邏輯的兩個最大障礙。資本就是在商品和貨币之間不斷跳舞的舞者,人們看不到它卻能感受到它,它就像商品和貨币背後的隐形人,商品和貨币均成為這個隐形人的木偶、道具。
那麼,在商品生産過程中如何生産資本呢?商品生産和商品流通是産生資本的經濟基礎。商品是用來交換的勞動産品,而交換的根源在于個體需要的多樣性與其能力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通過交換才形成了多方面的需求和全方位的滿足。在人類早期的部落内部以及部落之間便有了交換行為,但這些交換行為更多具有文化人類學意義,即通過交換建構和強化人際關系,積累社會資本。及至産品有了更多的剩餘,也有了普遍的交換欲望時,一種用于生活目的的物物交換開始出現,這就是W-W。由于物物交換有極大限制,因為它無法突破時空制約和地域限制,人類便發明了充當交換的媒介即貨币,此時的交換行為變成了W-G-W。當直接的和間接的物物交換發展到更加高級的狀态即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時,商品就逐漸變成了一種脫離人而獨立存在的力量。“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種簡單而平凡的東西。對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卻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5](P88)商品原本是由人的勞動創造出來的能夠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價值物,然而,這個價值物一旦作為商品出現,“就轉化為一個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它不僅用它的腳站在地上,而且在對其他一切商品的關系上用頭倒立着,從它的木腦袋裡生出比它自動跳舞還奇怪得多的狂想”[5](P88)。将人的勞動主體和勞動過程産品化,再将産品商品化,而商品一經形成脫離人而獨立存在,就又不決定于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決定于勞動商品化這一形式,進一步地決定于通過這種轉換而獲得的社會關系,這就是商品的拜物教性質及其秘密的最終根源。“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于: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産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産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産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于這種轉換,勞動産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5](P89)如果說,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勞動者與勞動過程、勞動産品相分離,以及由此形成的社會關系的外化、對象化過程,進一步地被物化的過程的研究,還是一種理論上的、基于國民經濟學觀點之上的批判,那麼在這裡,就是馬克思在充分批判之後所能把握到的商品拜物教性質及其秘密的真正根源。
然而,勞動産品的商品化,社會關系的物化,以及由此引起的外化、異化還遠不止于此,如果僅僅停留于産品商品化、停留于簡單的商品交換中,那麼那個以獲取增殖為目的的資本就永遠不可能産生。商品是用來交換的勞動産品,而要完成不同使用價值之間的交換,就必須生成一個相同于又不同于各種使用價值的公共價值,這個公共價值就成為衡量一切使用價值的尺度,這個尺度就是凝結在商品上的一般人類勞動。這一過程就是把所有特殊普遍化、把個别一般化的過程。這個超越個别和特殊的抽象物,從特定的産品到一般性的符号代表,從原始社會的貝殼到農業社會的金銀,最後發展成容易分割的黃金、便于攜帶的紙币,直至今天的觀念貨币。産品商品化、商品貨币化,這是資本形成的關鍵一步。産品商品化、使用價值價值化、價值貨币化、貨币符号化,(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使人們的占有欲和支配欲被激發出來。跟随商品拜物教而來的是貨币拜物教。貨币何來如此之大的魔力?貨币所以有如此大的神奇功效,在于貨币的代表功能和支付功能。貨币作為價值的代表者一經從無限多的商品交換中遊離出來,就成了超越一切使用價值的價值,一切使用價值隻有獲得貨币的認可、衡量、比較才能獲得它自身的價值。貨币作為價值的代表,首先它意味着财富,是一切财富的象征,它什麼都不是卻又什麼都是,并非所有的使用價值都能兌換成貨币,但貨币卻可以轉換成任何财富;其次它意味着享受,更神奇的是,由于貨币具有可拆解可合成的功效,既可以把分散的貨币積累起來獲得更大的享受,也可以把大宗貨币分解成小額符号,分散享受。積累貨币就等于積累财富和享受,由于是“意味着”,所以貨币與貨币可購買的價值物保持着足夠的時空距離,這容易把人帶進虛拟享用的境地,不僅擁有貨币的人可以拿着現實的貨币去想象,借助超強的想象力将自己置身虛拟享用境地而不知返,即便是沒有現實貨币的人,也可以拿着觀念的貨币沉浸在想象的享用中。
那麼,資本家是如何通過商品生産和商品流通實現其價值增殖目的呢?資本家必須成為既是買者又是賣者的同一個主體,才能實現獲取增殖的目的。“資本不能從流通中産生,又不能不從流通中産生。它必須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産生。”[5](P193)那麼,增殖産生和實現的具體過程到底是怎樣的呢?在流通領域,資本家以雙方認可的價格完成了生活資料和勞動力的買賣,盡管勞動者可能是不得已,但他明白,如果不出賣勞動力,不使自己的勞動力與生産資料結合,他就無法獲得為其自身及其家庭成員的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資料。因此,勞動力的買賣完全是在雙方同意之下完成的,遵循了等價交換原則,根本看不到增殖的過程,揭示剝削的秘密。因為一如馬克思說的:
勞動力的買和賣是在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的界限以内進行的,這個領域确實是天賦人權的真正伊甸園。那裡占統治地位的隻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自由!因為商品例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隻取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們是作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締結契約的。契約是他們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現的最後結果。平等!因為他們彼此隻是作為商品占有者發生關系,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每一個人都隻支配自己的東西。邊沁!因為雙方都隻顧自己。使他們連在一起并發生關系的惟一力量,是他們的利己心,是他們的特殊利益,是他們的私人利益。[5](P204-205)
如果說,在平等交換的形式下隐藏着剝削的秘密,那麼這個秘密又是如何在流通和生産領域完成的呢?表面看來,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是在法律的保護下,在利己心的推動下,以自由平等的形式完成交換的,但這個勞動力卻不是一般商品,它與可交換的生産資料有本質不同。生産資料中的所指和能指是完全同一的,勞動改變的是生産資料的形态和結構,正是形态和結構的改變才産生了新的使用價值,它是質料的轉移,而不是質料的再生。與此相反,勞動力則是在能指和所指上存在差異的特殊“質料”,能指是勞動力在具體使用之前被确立下來的價格,這個價格是通過确定勞動者及其家庭成員所需要的生活資料的價格确立的,而所指則是資本家意願的勞動力實際創造的使用價值,就像所指大于能指從而有一個語言剩餘那樣,由勞動力的使用創造的使用價值的總和大于資本家以勞動力的名義支付給雇傭工人的價格。其秘密就在于,人們把勞動力與勞動的使用混同為同一件事,資本家購買了雇傭工人的勞動力也就等于購買了勞動力的使用過程,“談勞動能力并不就是談勞動,正像談消化能力并不就是談消化一樣”[5](P201)。資本剝削的秘密除了表現在勞動力和勞動的差異被掩蓋之外,還在于使用價值和創造價值在時間結構上的差異。“勞動力這種獨特商品的特性,使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在買者和賣者締結契約時還沒有在實際上轉到買者手中。和其他任何商品的價值一樣,它的價值在它進入流通以前就已确定,因為在勞動力的生産上已經耗費了一定量的社會勞動,但它的使用價值隻是在以後的力的表現中才實現。因此,力的讓渡與力的實際表現即力作為使用價值的存在,在時間上是相互分開的。”[5](P202)
雇傭工人出賣勞動力,資本家購買勞動力,然後使勞動者與生産資料相結合,創造人類需要的各種生活資料,這多麼符合等價交換原則啊!然而,“在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一切國家裡,給勞動力支付報酬,是在勞動力按購買契約所規定的時間發揮作用以後,例如是在每周的周末。因此,到處都是工人把勞動力的使用價值預付給資本家;工人在得到買者支付他的勞動力價格以前,就讓買者消費他的勞動力,因此,到處都是工人給資本家以信貸”[5](P202)。因此,表面看來,勞動力的使用即勞動過程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改造與被改造的關系,實現了勞動者的對象化過程,(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勞動産品是我的個性及個性特點的證明,“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經觀念地存在着。他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律決定着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但是這種服從不是孤立的行為。除了從事勞動的那些器官緊張之外,在整個勞動時間内還需要有作為注意力表現出來的有目的的意志,而且,勞動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勞動者,勞動者越是不能把勞動當做他自己體力和智力的活動來享受,就越需要這種意志”[5](P208)。
在資本支配商品和交換、支配生産資料和勞動力的語境下,雇傭工人要在勞動過程和增殖過程的雙重支配下,從事着沒有樂趣的、不能證明自己本質力量的勞動。雇傭工人一旦将自己的勞動力出賣給資本家,勞動力的使用過程也就同時歸資本家支配了。在創造剩餘價值的方式上,資本家通過延長必要勞動時間、縮短剩餘勞動時間這種初始的方式,獲取剩餘額,這是一種絕對剩餘價值的生産;随着科學技術的應用,同時也随着雇傭工人之勞動技能的提高,資本家開始使用在規定的勞動時間内提高勞動效率、勞動強度的形式,獲取剩餘價值,這是一種相對剩餘價值的生産;還可以根據供求規律、整個經濟狀況而交替或混合使用這兩種方式。馬克思不但揭示了剩餘價值産生的規律,還進一步揭示了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這就是資本主義現象學。
(二) 經濟哲學的合義形态:資本主義現象學
商品、貨币、生産、流通、資本、資本積累、剩餘價值、利潤……無疑是馬克思分析和論證資本運行邏輯、解釋資本剝削秘密的核心詞,其目的在于将資本的運行邏輯把握在意識中,呈現在表象裡,可稱為資本現象學。但資本隻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這一複雜社會設置的核心,核心雖然是基礎的、根本的力量,但卻不是全部。如果把資本的運行邏輯視作資本主義社會的全部,甚至視作鐵一般的自然規律,那麼改變基于私有制基礎上的剝削和壓迫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隻有把資本主義看作人類曆史發展中的特定階段,社會結構的特殊形态,那麼修正它、改變它、超越它才是可能的。因人而成的事情也會因人的努力而得到改變。因此,隻有标劃出資本主義的整體畫面才能找到實現人類解放的根本道路。這個整體畫面的标劃就是資本主義現象學。
1.标劃資本主義整體畫面的方法論原則。辯護與批判是馬克思标劃資本主義整體畫面的方法論原則。辯護與批判的哲學依據在于事實根據和價值依據,而這正是部門哲學如經濟哲學、社會哲學、政治哲學研究等必須着力的方面。無論是辯護還是批判,都必須首先基于曆史事實,直面事情自身的目的就在于呈現事情自身的原始發生和曆史演變,這是我們能夠做什麼的問題;而應當做什麼則必須基于能夠做什麼之上,用韋伯的術語說便是客觀因果性陳述和意義妥當性陳述。基于事實邏輯之上的辯護旨在指出,資本主義作為人類曆史上的一個特定階段和特殊形态,它從根本上颠覆了先前的生産方式,找到了據說是相對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方式,這就是市場經濟。在生産、分配、交換和消費四個環節中,生産和消費既是目的又是手段,甚至可以說,生産首先是為了滿足他人的消費,而要實現這一目的,就必須借助分配和交換,它打破了生産與消費之間的直接對等關系,建構起了一個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和全面的能力的體系,每個人隻有将個人的産品和活動變成社會性的,才能最終實現自己的目的。
個人的産品或活動必須先轉化為交換價值的形式,轉化為貨币,并且個人通過這種物的形式才取得和證明自己的社會權力,這種必然性本身證明了兩點:(1)個人還隻能為社會和在社會中進行生産;(2)他們的生産不是直接的社會的生産,不是本身實行分工的聯合體的産物。個人從屬于像命運一樣存在于他們之外的社會生産;但社會生産并不從屬于把這種生産當作共同财富來對待的個人。[2](P52-53)
但作為對過往社會形态的繼承和超越的資本主義,也為超越它的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社會的到來提供了基礎。馬克思将辯護與批判的哲學精神貫徹到了他對資本主義整體畫面的标劃之中。在這種貫徹中,馬克思充分運用了曆史時間和曆史空間這兩種緻思邏輯,而時空結構的有機統一恰是曆時性結構和共時性結構的統一。
2.曆史時間中的資本主義。發生史的一個重要維度就是時間性。一如前述,一個事情的原始發生有兩個在先,一個是邏輯上在先,即有一個類似于本體這樣的初始性力量,它展開自身為他物,而他物又複歸于自己。邏輯上在先既可以是事實層面的,也可以是價值意義上的。人類從未放棄過對一種整體性的好生活的追求,它先于事實而發生,它作為動力、作為人類命運推動着人類孜孜以求、殚精竭慮的那個目标,它構成了人類的信念。另一個是時間上在先,資本主義先于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而發生,前者為後者奠定了基礎,貢獻了在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中積累起來的經驗,也提供了造成外化、異化、剝削、非人化的教訓。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就是要借鑒經驗和吸取教訓,向人類對整體性好生活的追求邁出關鍵的一步。在緻思方式上,也隻有把資本主義放置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加以考察,才能作出既有事實根據又有價值依據的辯護與批判。
馬克思正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的史前史研究,指明了資本主義的進步性;通過對資本主義之後的曆史的預設,揭露出資本主義的非人道性和代價的曆史性。資本主義把人從先前的人對人的依賴中解放出來,接着又把人抛到物的關系的支配中,所以資産階級有革命的一面。“資産階級除非對生産工具,從而對生産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4](P34),通過全方位的革命,資産階級解放了生産力也發展了生産力;它打破了一切束縛生産力發展的各種障礙,使一切都運動起來、活躍起來,讓一切都處在變化之中。“生産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産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适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亵渎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4](P34-35)(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資産階級炸毀了傳統的束縛生産力發展的桎梏,“起而代之的是自由競争以及與自由競争相适應的社會制度、政治制度、資産階級的經濟統治和政治統治”[4](P36-37),資産階級消滅了舊的私有制,卻又創制了新的私有制,如同任何一種以壓迫和剝削為根本性質的私有制都會被改造那樣,資産階級私有制同樣也會随着最初的合理性變成最大的不合理性存在,這就是資産階級的曆史性和時間性。如果資産階級消滅封建的私有制是革命的行動,那麼無産階級消滅資産階級的私有制也同樣是革命的,而且是最為徹底的革命。“現代的資産階級私有制是建立在階級對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剝削上面的産品生産和占有的最後而又最完備的表現。”[4](P45)所以,共産主義不是要廢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廢除資産階級的所有制。之所以把資産階級看作具有曆史性和時間性的,那是由于它不過是人類走向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好社會過程中的一個特定階段和形态。
馬克思關于資本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現象學研究,隻是為實現人的徹底解放而做的充分的理論準備。在狹義的範圍内,關于資本的研究必然涉及經濟學、經濟哲學和經濟人類學,沒有這些相互關聯的沉思過程,資本的經濟學、社會哲學和人類學性質就無法被徹底揭示出來,資本、資本主義的原始發生和演變邏輯就不可能成被清晰地呈現出來。可以有充分根據地說,關于資本的研究,迄今為止沒人能夠超過馬克思。從廣義立場來看,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研究,無論運用何種緻思方式,如經濟學、政治哲學或經濟人類學的,都不構成目的自身,就如同人類采用資本的形式進行生産、創造财富,隻是促使人類實現自身解放、回歸人本身的一種手段,如果把創造剩餘價值視作勞動的根本甚至唯一目的,那麼連同資本家和雇傭工人一起,整個社會都處在異化狀态。馬克思研究資本問題的終極目的是發現資本剝削的秘密,尋找超越資本主義而走向共産主義的基礎,構建回歸屬人世界的根本道路。我們以經濟哲學和經濟人類學來标識馬克思研究資本問題的雙重邏輯,也同樣不是目的自身,一如資本是通達屬人世界的一個環節那樣,經濟哲學和經濟人類學作為一種緻思範式,也是通達哲學人類學的步驟。
三、從經濟人類學到哲學人類學:回歸屬人世界的現實道路
馬克思對勞動、勞動異化、私有制、非人的現實的批判,絕不是單一的情緒和情感表達,而是批判與預設的有機結合,在批判的過程中,馬克思預設了一個美好的“屬人世界”。馬克思是一個人類學意義上的理想主義者,但他不是空想和幻想的而是以對鐵的社會規律的把握為基礎的理想主義者;馬克思又是現實主義者,但不是資本家、商人、官僚那樣的實用主義者,而是孜孜以求于那個實現美好世界之現實道路的現實的革命者,是曆史規律的發現者,是曆史進步的推動者;他要用“批判的武器”推動“武器的批判”。經濟哲學——經濟人類學——哲學人類學是馬克思把握從資本主義到共産主義飛躍曆史進程的思想邏輯;低級形态的私有制——完備形态的私有制——共産主義公有制,是人類實現自身進步的客觀(曆史)邏輯。隻有當人類自知其是曆史邏輯的表象者和思維者,并成為有強烈意願超越資本主義而進升到共産主義的革命者的時候,一個真正的構建共産主義觀念和社會制度的運動才會到來。這既是觀念上的哲學人類學,也是實踐上的哲學人類學。
(一) 基于資本邏輯又超越資本邏輯的内在根據:從勞動的外化到勞動的回歸
馬克思在“既不同于資本主義前的各社會形态又不同于未來的共産主義社會的資産階級社會的一般特征”這個标題之下,明确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對以往社會的超越性特征,即“在這種社會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2](P52)。這種特征為建立更高社會形态創造了條件,“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産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财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2](P52)。那麼,第二階段如何為第三階段創造條件呢?這裡有極為複雜的情形。第一,在馬克思看來,第三階段之所以高于第二階段首先表現在,個體的生産能力、整個社會的生産水平、全部的生活資料,無論在量和質兩個方面都至少不低于前一個階段。第二,若是無産階級以通過暴力革命打碎資産階級一切機器的形式奪取政權,成為生産資料和生活資料的主人,但卻破壞了能夠帶來财富的經濟組織方式即市場經濟,從而使人退回到人對人的依賴狀态上去,那麼,這樣的政治革命就不具有進步的意義。第三,既要保留高度發展的生産能力、最大限度地創造财富,(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又要将勞動産品、勞動過程回歸于勞動者那裡,個人的勞動能力不再僅僅是生産使用價值、價值的手段,而是成了共同的社會财富,此種統一如何可能?第四,如若此種統一是可能的,那麼如何從資本運行邏輯的内在結構中尋找超越資本的積極要素?第五,馬克思設想的真正的“屬人世界”乃是一個整體性的意義世界,是經濟、政治和文化高度且協調發展的世界,财富的增長和公平分配是基礎,勞動者成為生産資料和生活資料的主人是政治保障,自由而全面發展是根本目的,那麼,作為經濟基礎的生活資料的生産如何從資本的運行邏輯發展出由社會統一安排勞動、共同分配社會财富?
1.從人對人的依賴關系變成人對物的依賴關系,何以是進步的?“在前一場合表現為人的限制即個人受他人限制的那種規定性,在後一場合則在發達的形态上表現為物的限制即個人受不以他為轉移并獨立存在的關系的限制”[2](P58)。兩種場合下的個人都受到限制,一個是受他人限制,一個是受他物限制,但社會後果卻不同。在第一種社會形态下,個人的生産能力是在狹隘的範圍内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着;在第二種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
毫無疑問,隻有在普遍聯系、全面交往的狀态下,個人的勞動能力才會得到提高;隻有通過精細的社會分工,不同的生産部門才會在專業化過程中生産出形态多樣且使用價值豐富的産品來;豐富多彩的生活資料可以滿足人們日益發展起來的多樣化的需求;全面的依賴關系使每個生産者為所有其他人生産,其他人也以他的方式為我服務,這就為馬克思設想的“假如我們以人的方式來生産和享受”出現的情景奠定基礎;“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命題表達的正是人的社會性的不斷生成和擴展,是個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表現。然而,隻有個人的勞動力成為商品,隻有當這種特殊商品的使用價值即勞動力的使用在勞動過程被當作生産剩餘價值的手段時,個體勞動的社會性才被建立起來。而勞動的使用價值一經變成價值參與社會總價值的生産和流通時,它的勞動結果連同勞動過程就不再歸他所有,而且還反過來制約他,奴役他,死勞動支配着活勞動。這分明是一個悖論,勞動者隻有完成對資本家而言的增殖,才能完成自己的價值,才能獲得維持自己生産的生活資料;個體獲得社會性是以失去社會性為條件的,那麼如何使人的社會性成為人的呢?馬克思将第二種和第三種社會形态放置同一種“普遍交換、全面聯系、多方面需求”這一場域下加以比較,借以現出從物的依賴性到社會依賴性的内在邏輯。
2.從物的依賴性到社會依賴性的轉變何以是超越資本主義而發展到共産主義的根本道路?在由資本的剩餘價值邏輯支配的生産系列中,個人勞動隻有首先将自己的私人勞動轉換成一般人類勞動,即将自己勞動的使用價值轉換成交換價值,換成貨币,才能獲得它的社會性;而在社會共同占有勞動并共同分配勞動成果的狀态下,“生産的社會性是前提,并且參與産品界,參與消費,并不是以互相獨立的勞動或勞動産品之間的交換為中介。它是以個人在其中活動的社會生産條件為中介的”[2](P67)。如此看來,共同性、公共性是資本運行邏輯的本質和特征,但這種本質是作為前提出現還是作為結果出現,是區别生産和生活資料是私有制還是公有制的基礎。
在私有制狀态下,雖然每個雇傭工人都參與了社會總的生産過程,為社會總财富提供了使用價值,但雇傭工人賴以進行生産的條件、勞動對象和勞動産品都壟斷在資本家手裡,國家被幾個大的财團控制。資本主義生産雖然造成了流通、交換、第一大部類和第二大部類的共同性或社會性,但這種共同性卻不是勞動者之本質力量的回歸和證明,反而是控制和支配他的勞動、他的意志的異己力量。前提的私人性和結果的社會性之間的矛盾在私有制範圍内是無法得到根本解決的。在公有制範圍内,所謂過往勞動結果的固定資本,即生産資料和勞動對象原本就是公共的,具有共同性和社會性,(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每個勞動者都參與了總的社會生産,他無需将自己的産品通過交換變成交換價值,變成貨币,他的勞動由共同的勞動組織根據他勞動産品的使用價值直接兌換成貨币,然後用貨币取得社會共同生産中的份額。私有制與公有制之于勞動者意義的根本區别就在于,在私有制條件下,勞動者與其勞動過程和勞動産品的關系是:私人性——社會性——私人性;在公有制條件下則是:社會性——私人性——社會性。
3.從勞動時間到社會時間:時間的人類學意義。如果說公有制與私有制在勞動者與其勞動過程和勞動産品的關系上體現的是過程價值和結果價值,那麼在人類學的意義上,則是時間之于勞動者的本體論意義。時間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也是生命價值的展開方式;時間作為流動的生命,刻錄了一個生命體在自然規定的界限内完成的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可以在三個層次上定義時間,即自然時間、社會時間和意義時間。
自然時間是可以用物理手段标識精确刻度的自然流逝,是可感知可計算的流逝,表現于外就是四季變換、鬥轉星移;表現于内就是歲月滄桑、終老一生。自然時間是被自然規定好了的人生刻度,無論是私有制條件下的資本邏輯還是公有制場域下的共同勞動、統一分配,都不會使自然時間變少或變多。但在自然時間規定的界限内,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改變生命過程的質量,提升生命的意義。這就是社會時間。在社會時間的結構内,如同人的生命也是自然現象一樣,生命的運行也必須遵循自然規律,這就是必須有一定的自然時間恢複自身體力,進行休眠,使自己在睡眠中恢複體力、積累精力。在社會時間結構中,必須有一部分時間是用于創造生活資料的時間,這就是勞動時間。除去睡眠、勞作時間之外,剩餘的時間便是每個人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即自由時間。自由時間與必要勞動時間的比例關系無疑是與一個民族的信仰、習俗、禁忌等多種因素相關的,假如這些文化因素已經給定,在現代生産邏輯之中,它們的比例關系就完全取決于勞動生産率的高低了。但這也不能得出結論說,随着勞動生産率的提高,自由時間就一定會延長。在以追求剩餘價值最大化為終極目的的資本邏輯的支配下,勞動生産率的提高未必會延長雇傭工人的自由時間,因為資本家會在貪欲的推動下占有雇傭工人的剩餘時間,将原本屬于自由時間的段落“劃歸”到必要勞動時間之中。即便擁有一定量的剩餘時間也要用于勞動過程的安排,如為提高勞動技能進行的知識學習和技能訓練。這就是馬克思說到的,不但在勞動過程中感受不到快樂,在勞動之外依舊感受不到快樂。時間不但具有經濟意義,還有經濟人類學意義,更有哲學人類學價值。“真正的經濟——節約——是勞動時間的節約(生産費用的最低限度——和降到最低限度)。而這種節約就等于發展生産力。可見,決不是禁欲,而是發展生産力,發展生産的能力,因而既是發展消費的能力,又是發展消費的資料。消費的能力是消費的條件,因而是消費的首要手段,而這種能力是一種個人才能的發展,生産力的發展。”[2](P203)
資本主義在其不到100年的時間裡創造的生産力,比過去一切時代創造的全部生産力還要多,還要大。勞動生産率的提高為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和延長自由時間創造了極為重要的基礎,這個基礎對生産資料公有制的社會化大生産而言同樣重要,勞動生産力的提高以及由此造成的自由時間的延長,更具有人類學意義。
将勞動回歸到其初始的倫理本體地位,通過重建勞動者、勞動過程、勞動産品之間的對象性和印證關系,使勞動超越它的經濟意義,而獲得經濟人類學和哲學人類學意義,乃是共産主義的根本任務。
(二) 回歸屬人世界的根本道路
馬克思終其一生的偉大事業就是尋找人類解放的道路。在這種艱苦的追問和追尋過程中,馬克思在預判與預設相統一的前提下,構想出了“一個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美好世界圖景。然而,在資本統治一切的資本主義社會裡,沒有任何人給出一個實現這一圖景的具有充分根據的道路。(公衆号: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社會化生産和資本主義占有的不相容性,也必然越加鮮明地表現出來”[6](P551);“社會化生産和資本主義占有之間的矛盾表現為無産階級和資産階級的對立”[6](P551);“個别工廠中生産的組織性和整個社會中生産的無政府狀态之間的對立”[6](P554)。這些矛盾是資産階級無法克服的,必須由無産階級經過社會革命加以徹底解決:
無産階級将取得公共權力,并利用這個權力把脫離資産階級掌握的社會化生産資料變為公共财産。通過這個行動,無産階級使生産資料擺脫了它們迄今具有的資本屬性,使它們的社會性質有充分的自由得以實現。從此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的社會生産就成為可能的了。……人終于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
完成這一解放世界的事業,是現代無産階級的曆史使命。深入考察這一事業的曆史條件以及這一事業的性質本身,從而使負有使命完成這一事業的今天受壓迫的階級認識到自己的行動的條件和性質,這就是無産階級運動的理論表現即科學社會主義的任務。[6](P566-567)
馬克思探索資本主義的發展規律,發現資本剝削的秘密,指明資本運行邏輯的曆史性和階段性,内心充滿了期望、渴望,也布滿了憂慮和焦慮。他從類哲學理念出發,指向資本主義的特殊,最後又回到人類的解放;從人類個體到人類整體的回歸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帶着用鐵一般的邏輯和詩一般的語言呈現出的對規律的把握和運用之後的回歸,是超越論的回複。筆者以“在經濟哲學和經濟人類學之間:馬克思研究資本問題的雙重邏輯”為題,感悟馬克思研究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生産規律的心路曆程;領悟馬克思終其一生地關注、執着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人類精神;體悟馬克思為實現無産階級的徹底解放而殚精竭慮、忘我工作的人格魅力,在全球化的今天,其哲學人類學意義是毋庸置疑的。
(作者簡介:晏輝,上海師範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