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産主義理論中的“現實運動”問題
——當代西方激進左翼闡釋共産主義的核心議題
李健
理解和把握共産主義理論中的“現實運動”問題,特别是“現實運動”所蘊含的豐富内涵,是研究當代馬克思主義思潮和創新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重要課題。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闡釋共産主義思想的代表性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态》中提出了一個重要判斷:“共産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确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适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産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雖然馬克思和恩格斯已經将共産主義的概念界定為一種“現實運動”,将共産主義的實現過程解釋為一種不斷消滅現存狀況的曆史生成過程,但什麼樣的共産主義可以被稱作“現實運動”的共産主義?共産主義如何能夠在21世紀的今天落腳于現實的曆史之中?這兩個問題還需要我們在理論與實踐層面作出進一步闡釋。基于此,本文以西方較有影響的激進左翼學者為例,對他們關于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不同理解進行整體性解讀,集中展現他們在何種意義上重構了共産主義理論,以期為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一定的思想借鑒。
一、從共産主義“觀念”到共産主義“現實運動”
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對共産主義的理解各不相同,但他們将回歸共産主義作為标榜自己激進立場的新的政治話語,形成了從“觀念”和“現實運動”闡釋共産主義概念的雙重邏輯進路。對他們來說,“觀念”是重要的,但“現實運動”才是共産主義的本質特征。如何在不斷變化的時代條件下将共産主義“觀念”落腳于現實的曆史之中,從而使其真正成為一種“現實運動”,構成了西方左翼共産主義理論的核心問題。
在西方激進左翼學者看來,共産主義首先指向的是一種共産主義觀念。西方激進左翼将《共産黨宣言》視為闡釋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的重要文本。在他們看來,要想把握共産主義的原初含義,首要的是回到共産主義學說的創立時期。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那裡,共産主義是有多重含義的。但是,它的最原初和最基本的規定是指實現人類解放的觀念。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早在《當我們說起薩科齊時我們意指什麼?》以及《共産主義假設》中就得出過一個重要結論,即21世紀共産主義的複興是觀念的複興。他堅持認為,我們不能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法和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性分析中得出一個現實的共産主義社會究竟是什麼樣的結論,我們能把握到的共産主義僅僅是一個觀念,一個假設。齊澤克(SlavojΖizek)進一步指出:“單純對共産主義觀念保持忠誠是不夠的:人們應該在曆史現實中确定賦予這個觀念以實踐緊迫性的對抗。”
其次,共産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打破資本主義既定秩序的現實運動。從對共産主義的觀念化理解出發,西方激進左翼又把共産主義看作一場通過發揮人的主體性而不斷打破資本主義既定秩序,從而實現人類解放的現實運動。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奈格裡(Antonio Negri)在《狄俄尼索斯的勞動》中提出,共産主義是立基于“現實存在事物”分析之上的“毀滅的現實運動”,“共産主義不是形式上的,而是本體論上的;不是目的論,而是現實的”。立足數字資本主義時代,西方激進左翼基于非物質生産活動占主導地位這一新的社會現實,從資本主義生産關系出發,認為由于資本主義全球化發展帶來的公有與私有的對立,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将為共産主義的實現創造直接的現實條件。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斷言:“随着資本主義生産中‘共同性’(the common)的日益集中——觀念、影響、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的生産——共産主義計劃的條件和武器正在出現。換句話說,資本主義正在創造自己的掘墓人。”
西方激進左翼從“觀念”和“現實運動”的雙重角度闡明了共産主義究竟所指為何這一根本性問題。對他們而言,共産主義“觀念”和共産主義“現實運動”不是一種相互分離的關系,而是一種有機融合,即在“現實運動”中再現“觀念”的互動關系。這種共産主義“現實運動”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批判,是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曆史運動過程;這種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目的是實現人類解放的觀念,是對人的本質的現實占有。通過激活和改造“生命政治”“共同性”“智力平等”“無産階級”等概念,聯系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内在矛盾變化,西方激進左翼切中要害地點出了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中的“現實運動”問題,進一步形成了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新的批判形式,并将共産主義在現實曆史中的再現方式落腳到革命主體身上,為我們今天理解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中的“現實運動”問題提供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創新視角和理論窗口。
二、從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到主體性生産的“現實運動”
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态》中的說法,共産主義是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西方激進左翼通過“觀念”與“現實運動”的雙重叙事邏輯構建了21世紀理解和把握共産主義理論的闡釋框架,在此基礎上将“現實運動”要解決的問題由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推進到主體性生産,并對這一變化的前提條件、發展主線和價值目标進行了理論注解。馬克思曾指出:“最強大的一種生産力是革命階級本身。”作為革命主體,無産階級進行主體性生産的過程也是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曆史性展開。一些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将主體性視為共産主義的顯著特征,奈格裡認為:“共産主義具有主體性的形式,也是一個特别的實踐,在新主體迅猛發展中,資本沒有哪個部分不被摧毀。這個主體顯示了一種主觀上的劇變的力量,并帶走了舊秩序的一切殘餘。”
第一,從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到主體性生産的“現實運動”的前提條件:階級關系及其力量對比的變化。随着數字化、智能化技術的發展,資本主義進入了新一輪私有化進程,這種新自由主義不僅掠奪共同的自然财富,而且試圖進一步掠奪共同的非物質财富,将文化産品如信息、觀念、情感等都變成私有财産。在西方激進左翼看來,對于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的理解有很多,但主要指的是無産階級與資産階級之間的階級鬥争問題。他們提供了一種基于生命政治生産的階級鬥争觀。比如,奈格裡提到,今天的勞動不僅生産物質産品,而且也生産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生命政治的生産不再是單純依靠物質進行的生産,而是更加依靠主體的有意識的創造性勞動。之所以做出這種判斷,源于他們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對資本主體與勞動主體力量對比變化的深刻洞察。
如今,資本主義統治的結構及其控制形式不再像以前一樣淩駕于社會領域之上決定剝削的過程,而必須植根于資本主義社會生産的内部結構之中,特别是植根于資本主體與勞動主體的矛盾關系之中。其原因在于:一方面,階級關系依然奠基在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曆史規定和(資本與勞動)主體性生産之上;另一方面,階級力量對比發生了顯著變化,數字技術賦能的生産力的巨大進步日益帶來了一種使勞動主體從資本增殖中解放出來的新趨勢,即一種趨向于主體不斷自我實現的共産主義發展趨勢。這裡的事實是,“資本主義的發展曆史并不是資本展開的結構化叙事,相反,資本的結構是由勞動的生産性和組織性力量所決定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共産主義的“現實運動”就必須專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關系及其力量對比的變化,并在理論闡釋上重新把握“勞動隸屬于統治階級并非必然”這一命題,從而更深刻地揭示出共産主義“現實運動”從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轉變為主體性生産的前提條件。
第二,從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到主體性生産的“現實運動”的發展主線:異質性主體和共同體之間的相互促進。“如果說共産主義采取了過渡的形式,對我們來說這意味着我們必須遵循一條主線,這條主線就是主體的對抗性。”西方激進左翼普遍認為,革命主體與共同體之間相互促進。共産主義的革命主體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無産階級,也不是同質化的人民,而是具有個體生命異質性的主體。他們所說的真正的政治的開啟意味着全新的共同體的生成。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将這種革命主體稱為“無分之分”(part des sans-part),即被共同體排斥在外的那部分人。他認為,對今天的共産主義運動而言,重點不是分析階級鬥争的内部矛盾及其張力,而是确認“無分之分”的抵抗能力和建設新的感性共同體的能力。哈特認為工人階級已經在生産關系和政治鬥争發生轉變的背景下生成新的革命主體——諸衆,作為建立共同體的異質性集合而重新出現。這裡,西方激進左翼要着重回答的問題是:革命主體與共同體之間相互促進的關系何以能夠成立?即是說,如何能夠從現有體制的對抗性中脫胎出一種有利于主體聯合的新共産主義運動。哈特和奈格裡指出,諸衆聯合的實質是對不自由和非正義的控制和等級制,以及資本全球化中的剝削和占有形式的集體反抗。朗西埃也認為,主體聯合将形成政治共同體,其結果是打破“治安”對人之所是、所說和所行的感性分配,使那些“無分之分”能夠實現主體化。這種主體化不是簡單地對既有秩序的模仿,而是對自我的重新界定和對平等的驗證。在他們看來,共同體和主體自身的生産是相輔相成的,主體需要穿透虛假共同體的迷霧,确認自己的主體身份,同時,共同體需要持續創新主體聯合的制度與動力,促進主體聯合。可以看出,西方激進左翼闡釋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經曆了由批判資本主義這一客體尺度轉向主體性生産這一主體尺度的邏輯變化,而主體的集體反抗和政治共同體生成之間的互動關系無疑構成了這一轉向背後的發展主線。
第三,從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到主體性生産的“現實運動”的價值目标:人的主體性複歸和人類解放的實現。西方激進左翼共同分享着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中的這一基本結論——人的主體性的複歸意味着生活在共同體中的人們實現了勞動上的自由自覺,他們以此為依據對人類解放何以可能進行了不同的闡釋。奈格裡對共産主義做了這樣的解釋:“共産主義是一種勞動的終結,盡管這種終結表現為一個過程:共産主義是将勞動作為社會生産的組成部分,并使主體得以解放的社會。”勞動主體反抗資本主體的行動不僅是一種潛力,而是一種确定性的必然。這種确定性的必然是将形成一個以“非物質勞動”創造的共同财富為基礎、實行自我管理的社會新形态——共有的共産主義,這是對資本與勞動消極關系的積極否定,是勞動主體壓倒資本主體,重新恢複人的本質的過程。那麼,是否可以由此認為共産主義隻是一個簡單的關于人的主體性複歸的人性假設?朗西埃在《共産主義藝術存在嗎?》《歧感:政治與美學》中做出了解答。他批駁了某些西方學者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關于共産主義的相關論述視為佐證共産主義即人性假設的說法,而将共産主義視為一種經驗的、感性的現實。他指出,應該從現實性和過程性的角度理解馬克思學說中的共産主義問題,“‘共産主義現實性’這一提法意味着,共産主義不僅是可欲的——對資本主義的暴力、不公正或非理性做出的回應——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它已經存在。共産主義的現實性不僅是一項任務,也是一個過程。”在此,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結果意味着雙重目标的達成:第一,真正的共同體不是一種理想,而是一種實際的生活形式;第二,這種形式的生活實現了智力解放,即對任何人來說都具有了基于平等假設而建立起來的共同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朗西埃說的智力解放近似于馬克思的人類解放。
總的來說,西方激進左翼在變化了的資本主義條件下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的價值維度,不僅重新肯定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人的本質的複歸,也揭示出主體在不斷生産和創造自身的現實運動中緻力于實現人類解放的目标不是一種空想,而是一種現實。但是,西方激進左翼由主體性生産所展開的勞動主體與資本主體的對抗、主體與共同體的互促以及人類解放的論述還隻是停留在反資本主義的話語批判和共産主義的邏輯論證層面,在理論根基上同馬克思的共産主義學說存在根本性的差異。為何會得出這一結論?這就需要我們從曆史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對其展開評析。
三、對西方激進左翼闡釋共産主義“現實運動”問題的簡要評價
雖然西方激進左翼強調在21世紀理解和把握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重要性,賦予了“現實運動”以豐富内涵。但是,他們在對共産主義理論的前提條件、發展主線和價值目标的重構中抛棄了曆史唯物主義,不懂得“共産主義概念的基礎是它關于實際所是和正在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與社會理論,即曆史唯物主義”,緻使其對共産主義理論的解釋不能産生很大的實踐效應,甚至會淪為一種空談。
西方激進左翼佐證了共産主義是不斷消滅資本主體對勞動主體的統治關系,從而實現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的現實運動,但沒有将這一對抗性關系落腳于消滅私有制這一根本問題。以哈特、奈格裡和齊澤克為代表的激進左翼看來,如今社會勞動形态發生了很大改變,物質勞動逐漸失去統治地位,非物質勞動愈來愈成為占主導地位的生産形式。奈格裡在《超越帝國》中提到:“與其他生産形式相比,現在出現了一種非物質生産的統治地位。”西方激進左翼基于非物質勞動形式處于統治地位的時代判斷,以勞動為本位,重新梳理了勞動與資本的關系,賦予了勞動主體以自主性和協作性,将無産階級社會運動重新置于全球秩序構建的中心位置,體現了他們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的理論堅守。哈特、奈格裡和齊澤克分析了資本主義生産關系在數字化、智能化技術時代的新變化,認為他們找到了隐藏在資本關系背後的勞動新形态——非物質勞動,但是,哈特和奈格裡卻用生命政治的研究範式取代了曆史唯物主義,将勞動主體的階級基礎停留于生産上的“偶遇”,在理解共産主義“現實運動”時避談經濟因素在政治革命和曆史發展中的決定性作用,不承認“消滅私有制”構成主體革命的根本原因和最終目的。在馬克思那裡,“消滅私有制”構成共産主義實現和無産階級解放的前提條件:“共産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正是在“消滅私有制”的意義上,恩格斯才說“共産主義是關于無産階級解放的條件的學說”。雖然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相較工業時代來說,出現了很多新的變化,特别是非物質生産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物質生産的統治地位,但本質還是沒有脫離工業革命以來資本邏輯主導和技術統治的背景,沒有脫離曆史唯物主義内蘊的勞動與資本的對抗性關系,無産階級進行革命的目标依然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重新占有生産資料。哈特和奈格裡提出了“共有的共産主義”,但這裡的“共有”是以開放、共享為前提的“共有”關系,不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意義上的以占有為前提的生産資料公有制。齊澤克指出,共産主義的現實性體現為“被排斥者”之間通過聯合行動反對資本主義私有化和新圈地運動的過程。西方激進左翼的這種共産主義設想缺少無産階級先鋒隊的領導、缺少推翻舊的生産資料所有制的目标,僅僅是一種對政治主體的激進幻想,因而不可能成為現實。
西方激進左翼佐證了共産主義是不斷通過主體聯合消滅資本主義現存關系,從而實現人類解放的現實運動,但沒有将内蘊于曆史進程中的必然規律與人的現實能動性更好地結合起來。曆史唯物主義“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和人類社會形态演進的一般進程,論證了舊的社會形态為新的社會形态所取代的曆史法則”。闡釋共産主義的“現實運動”問題,關鍵在于把握“這些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僅僅将共産主義視為一個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的過程,而沒有揭示新的社會形态代替舊的社會形态的這種“鐵的必然性”規律,無疑會導緻人們對共産主義概念本身的确定性産生懷疑。在西方激進左翼那裡,他們從主體性角度描繪了未來社會的一般特征,但沒有将共産主義的發展趨勢視為一種曆史必然。他們提到,共産主義意味着把共有的東西還給人民群衆,它的本質特征是通過主體聯合實現人類解放,是形成真正的共同體。巴迪歐提出,就其最一般的意義而言,也就是從經典的《共産黨宣言》出發,共産主義首先意味着,自古以來便天經地義的那種安排,即作為基礎的勞動階級隸屬于占統治地位的階級這一階級邏輯絕非必然,而是可以被克服的。但是,他們的問題在于,過于重視諸如事件、自主等偶然性要素,沒有認識到“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規律支配的,而問題隻是在于發現這些規律”。比如,朗西埃過分強調感性解放的作用,忽視了如何将感性解放的力量作用于現實的曆史,因而其理論主張隻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并不驗證是否符合曆史發展規律。從曆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西方激進左翼的共産主義理論沒有看到革命主體與現實的曆史之間的互動作用。當回答無産階級是否還能充當革命主體問題時,他們的态度也是模棱兩可的。齊澤克指出:“一種新的解放政治将不再從一種特殊的社會能動者中滋生,而是來自不同能動者的爆炸性結合。”因 此,無論是哈特和奈格裡建構出的“諸衆”,還是朗西埃的具有革命意識的“無分之分”,抑或是齊澤克的“被排斥者”,這些主體概念都是一種遊離在無産階級概念之外的、忽視對現實曆史規律把握的政治話語建構,不同于馬克思的“現實的人”。馬克思将“現實的人”定義為由“物質生活條件”決定的、實踐的、有生命的個人。西方激進左翼以複興共産主義為目的,寄希望于多元性、偶然性的主體身上,沒有從根本上認識到資本主義新變化背後的階級對抗關系并未發生根本改變,沒有看到無産階級依然是真正革命的階級,從而導緻了其對無産階級革命道路的背離。在此意義上,隻有以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待共産主義理論中的革命主體問題,實現共産主義的新道路才能得以科學闡明。
西方激進左翼佐證了共産主義是一種“被理解和被認識到的生成運動”,從而把這一生成運動局限在觀念領域,沒有将這一“生成活動”落腳于“經驗存在的誕生活動”。正如恩格斯所言,“現代唯物主義把曆史看做人類的發展過程,而它的任務就在于發現這個過程的運動規律”。“發現這個過程的運動規律”,就是創造無産階級解放的現實條件。回答無産階級解放的現實條件,亦即闡明共産主義成立的曆史前提。西方激進左翼共産主義理論在回答共産主義是什麼時,往往抓住了“運動”一詞,而忽視了“現實”的重要性,導緻其無法真正把握住共産主義實現的曆史前提。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針對“生成運動”和“誕生活動”等重要提法有過一段精彩論述:“曆史的全部運動,既是這種共産主義的現實的産生活動,即它的經驗存在的誕生活動,同時,對它的思維着的意識來說,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認識到的生成運動”。從 這段話的邏輯層次來看,僅僅懂得在思維中“被理解和被認識到的生成運動”是不夠的,還需要将這種生成運動落腳于“它的經驗存在的誕生活動”。經驗存在的誕生活動是思維的生成運動的前提條件。共産主義之所以是一種現實運動,是一種經驗存在的誕生活動,是由其現實前提決定的。馬克思反複強調,無産階級必須把頭腦中的哲學變為改變現實的革命實踐,如果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能消滅自身和它的現實條件,也就不能消滅資産階級。面對共産主義在21世紀的發展态勢,西方激進左翼雖然沒有回避現實,卻在進一步闡釋中落入在觀念領域解決矛盾的唯心主義窠臼。比如,加文·沃克爾(Gavin Walker)曾經直言不諱地批評巴迪歐的共産主義設想,認為在巴迪歐那裡,共産主義表現出來的隻能“是一種思想的曆史性,在這種曆史性中,這兩個方面以一種持續的辯證逆轉方式振蕩,運動作為理論,理論作為運 動”。齊澤克雖然堅持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研究方法,展示了生産力與生産關系之間的内在矛盾作為資本主義自身發展動力的邏輯悖論。但是,他在論證共産主義“現實運動”問題上也摒棄了上層建築要适應經濟基礎發展狀況、生産關系要适應生産力發展狀況的唯物史觀原理,突出了意識形态在解放政治中的作用,将共産主義限定在意識形态領域。
總之,相較于馬克思指向未來的、整體的人類解放目标,西方激進左翼的人類解放目标是個體的解放。在曆史唯物主義看來,人類解放必須依靠社會生産方式及其社會制度的整體性變革。而對朗西埃而言,“解放可以發生在任何時刻,不論何時何地隻要個體對現有的感性空間産生了擾動”;對哈特和奈格裡來說,個體以愛的形式促使生命主體自覺參與共同體的構建,那麼他們就能獲得自由解放。因此,朗西埃的“智力平等”、哈特和奈格裡的“諸衆的解放”等都弱化了無産階級革命的性質和無産階級獲得解放的現實條件,這就導緻其解放主體隻能停留在理論層面,無法擔負起人類解放的曆史使命。
四、西方激進左翼共産主義理論中的“現實運動”問題對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的啟示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創造的人類文明新形态是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一個階段。在今天,中國共産黨成功創造出具有中國特色的人類文明新形态,展現出不同于資本主義文明形态的文明新圖景。雖然西方激進左翼的共産主義理論缺乏曆史唯物主義根基,其解釋不能産生較大的現實影響,但他們對共産主義理論中“現實運動”問題的解讀方式能夠為我們今天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一些理論借鑒,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的相關基礎性問題,回答人類文明新形态何以能夠在不斷朝向共産主義的現實運動中實現人類解放這一關鍵問題。總的來說,通過有限度地厘清資本主義文明與共産主義文明、共産主義的曆史維度與共産主義的價值維度、共産主義思想與共産主義現實的關系,西方激進左翼的共産主義理論為我們審視和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了新視角。
第一,有助于澄清人們對共産主義概念的誤解,為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認識資本主義文明與共産主義文明的新觀點。進入21世紀以來,西方學界關于共産主義複興的各種言論不絕于耳,但人們對共産主義概念本身的認識存在諸多模糊之處。比如,到底是從思想體系的視角理解共産主義,還是從曆史發展的視角理解共産主義,抑或是從社會制度的視角理解共産主義,這些理解之間歸根到底又是何種關系。這些困惑源于對共産主義現實運動的理解不夠透徹,特别是對現實運動中包含的共産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認識不清。從曆史唯物主義視野來看,如果不能正确解讀共産主義理論中的“現實運動”問題,勢必難以達到對共産主義概念的真理性認識。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創立科學社會主義的過程時就形成了對共産主義的整體性認識。共産主義不僅是科學的思想體系,是無産階級和人民群衆在無産階級政黨領導下為實現共産主義理想而奮鬥的實際過程,也是共産主義理想實現之際所建立的理想社會制度。共産主義概念還包含着對共産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的認識,具體表述為“兩個必然”——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和共産主義必然勝利。但在實際情形中,人們往往對“兩個必然”缺乏科學認識,要麼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所導緻的無産階級革命引向改良主義道路,要麼主張資本主義會自發地變革不适應生産力發展要求的生産關系和上層建築,實現向共産主義的自然過渡,而沒有将資本主義滅亡與共産主義勝利理解為人類解放的現實呈現和最終歸宿。西方激進左翼提出共産主義理論中的“現實運動”問題,其意圖就是在“現實運動”中正确把握資本主義與共産主義的關系,避免将資本主義的批判與共産主義建構割裂開來。共産主義文明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的過程中發現的,隻有在“批判舊世界”中才能“發現新世界”。西方激進左翼繼承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共産主義的本質性認識,将共産主義看成一種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同時,他們的分析視角進一步從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轉向主體性生産的“現實運動”,将共産主義看成不斷通過主體聯合消滅資本主義現存關系,從而恢複人的本質力量、實現人類解放的現實運動,澄清了人們關于共産主義與資本主義關系的諸多片面理解和非批判性認識,為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理解共産主義文明必然代替資本主義文明的新佐證、新觀點。
第二,有助于回歸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的初衷,為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堅定共産主義理想信念和建立共産主義新文明的新明證。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不僅主張“批判舊世界”,而且主張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批判舊世界”突出共産主義的曆史維度,“發現新世界”突出共産主義的價值維度。如果隻是把“批判舊世界”作為共産主義的首要曆史任務而沒有訴諸建立未來的新社會,“批判舊世界”也就失去了應有的價值和意義,無法指明人類社會未來的發展方向。西方激進左翼的理論貢獻在于,他們回歸了馬克思共産主義學說的初衷,突出人的主體性和共同體發展的相互促進作用,佐證了共産主義是一場通過人、為了人并實現人的本質的現實解放運動。
西方激進左翼立足數字資本主義這一特定的曆史環境,并非簡單地重提人類解放觀念,而是将這一觀念内化于共産主義現實運動中,具體化為人的主體性恢複、主體聯合和真正共同體的構建問題。齊澤克認為,馬克思确信,“共産主義的‘合題’是對迄今為止所有曆史的克服”,共産主義社會意味着作為集合的主體重新占有其異化的實體。西方激進左翼關于共産主義的分析存在脫離物質生産的臆想成分,但他們将共産主義價值維度與共産主義曆史維度統一起來,看到了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及其社會結構轉型帶來的階級關系及其力量對比的新變化,洞察到整個現代社會出現了有利于勞動主體發展的新趨勢,人類社會正處于從勞動與資本的對抗階段逐步向人的自由發展的共産主義階段的轉變。這些觀點是對實現人類解放的價值目标的佐證,有助于我們在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時堅定實現共産主義的理想信念,堅定創造共産主義新文明的曆史自信。
第三,有助于深刻把握共産主義發展的最新态勢,為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理論方案。馬克思指出:“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産主義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在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在他看來,若要進行共産主義實踐,“光是思想力求成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力求趨向思想”。齊澤克、巴迪歐、奈格裡和哈特等人對共産主義理論的深化發展沒有在實踐層面掀起很大波瀾,但他們在闡釋共産主義的邏輯理路中貫徹了思想體現現實和現實趨向思想的原則,為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提供了新的思想資源。
共産主義文明的實現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充分的主客觀條件。總體而言,西方激進左翼對于共産主義文明的設想涵蓋了主客觀兩個層面。在共産主義文明建構的客觀條件方面,哈特和奈格裡指出,消滅資本主義現存狀況的關鍵在于消滅維持特權和權力的社會結構、社會制度和由此讓無産階級得以臣服的條件。隻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動搖資本主義的根基,為共産主義文明的誕生創造有利的客觀環境。在共産主義文明建構的主觀條件方面,朗西埃提出的“智力平等”理念頗具影響力。這一理念基于平等的假設,認為所有人都天然地共同具備一種感性能力。這種能力強調每個人在認知和理解世界上的平等地位,是共産主義文明所不可或缺的主觀基礎。巴迪歐也持有類似觀點,他認為共産主義在現實中的作用就是将平等主義原則進行符号化處理,通過編碼、傳播等方式,為資源的集體化與共有化、消除不平等和差異、承認主體的平等權利以及和平發展奠定主觀層面的基礎。這意味着要在思想層面讓平等主義深入人心,使人們從内心認同并積極追求共産主義文明所倡導的平等與公正。
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是一次重要的理論創新,也是一場偉大的社會實踐,應當堅持思想體現現實和現實趨向思想的原則。西方激進左翼的共産主義理論對發展人類文明新形态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第一,在人類文明新形态的現實展開過程中,我們要不斷進行制度創新,以共産主義的發展方向引領社會主義改革事業,在同資本主義國家的比較中彰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優越性,夯實實現人類解放的制度基礎;第二,在人類文明新形态的現實展開過程中,我們要積極發揮人民群衆的曆史主動精神,促使人民群衆創造曆史的主體意識和主體力量充分發揮出來,追求民主、平等、公正原則,實現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簡言之,在今天,我們要把人類文明新形态的發展與馬克思關于共産主義的論述聯系起來,批判地借鑒西方左翼學者的有益觀點,在數字資本主義的時代背景下發展出符合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文明新形态,真正實現共産主義的複興。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6774澳门永利)
來源:《世界社會主義研究》 2025年第3期